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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01.
小错把堆起来的木柈子扒拉平,铺上抱进来的干草,歪斜躺下,今天是太累了。
趴在草上,扯过那看不出颜色沉甸甸的小被子,咕咚一下就睡着了。
今天冬至,府里吃饭的人多,后半夜才忙完。
刚睡着,还没等做梦呢,“乓”!小错从柴堆上被踹下来,猛然惊醒,没等反应过来,搂头盖脸的第二脚又来了,被踢得头直接扎到灶坑里,额头擦过灶坑边蹭去一片皮,脸和口鼻被灶灰糊了个严严实实,现在灰凉了,要不然就烫熟了,小错懵懂的坐起来,抹抹脸,感觉自己的腰断了,疼的直抖。
知道是黄婶子踢的,果然 :“你个小 *** ,什么时辰,睡不死你,老娘都来啦,你还挺尸”
小错知道自己是 *** 养的,从六岁就知道。大丫头扒拉,小丫头掐,妈妈婶子们连踢带打,一打就骂:“ *** 养的,你妈是凤鸣班的臭 *** ,生下你这个小 *** ”。小错不知道 *** 和凤鸣班是什么,总归不是个好玩意。
小错今年快八岁,在苏府已过了两个大年。
夏天跟后院看门的狗子进财妈一块儿住,府里后院西角门靠墙一溜假山,假山边有木头钉的狗窝。在狗窝和假山中间有块三角小空地,刚好能蜷缩进去,伸不展腿。但胜在别人看不见,自己弄了点干草铺上,盖上自己的小被子,能平安睡到天亮。
要是下雨,就挪进狗窝里,不下雨,小错是不乐意进狗窝里住,太闷腾了,喘不过气儿。
夏天悄悄过去,冬天天冷,就移回大厨房,在灶边的柴堆上睡,厨房一天的烟熏火燎,煎炒烹炸,热气蒸腾。晚上倒也不冷,就是睡得晚,有时到半夜了才能睡,天不亮就起,冬天的早晨,做饭婶子们天不亮就开始动弹。
小错是极其不愿意回厨房睡,稍微起的晚一点儿,就要挨打,在自己的“家”,没人打她,天一黑没她的活儿,溜出来就能睡觉了。可是在厨房得等所人都走了,这个等不是坐那等。是干着活的等,干好干不好总有一顿打骂备着。有时候忙到后半夜,没等睡,天就亮了。
估摸做饭婶子快来时,小错赶紧起来。
归拢柴火,帮婶子们生火,抱柴火,打水,扫地,削土豆皮,捡菜剥葱扒蒜,开始一天的工作。
今天是太累了,一个人提回来那么多水。
“哗”,一瓢凉水照脸泼下来,这回小错彻底清醒了,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黄嫂子那张猪油一样的肥脸。
“你等着,你个老白菜你等着”
小错在心里恶 *** 地骂,“总有一天我踢死你,踩扁你的肥脸,拔了你的黄牙,一把一把掐死你。”
小错心里骂着,解解恨,让自己不那么疼。
抹掉糊住脸的水,血水和灰在脸上抹成一道道的,眼光闪闪,配着的蓬乱的头发,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衣裤,活像是哪个洞里钻出的小妖怪,后来的婆子们哄笑着。
小错艰难地爬起来,小小的身子抖的,疼得弓着腰,一步一挪,把柴火归拢起来,开始一天的工作。
其实小错是有房间的,刚来的时候被分配到后院丫鬟的丁号间。
可是九月姑娘嫌脏,不要她,七月和看九月的脸色行事,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插上门,把她和铺盖扔出来。
抱着她的小被子,溜溜湫湫几天,六岁的小错在进财妈那找着了位置,这进财妈是一只大黄狗,前院看府门的进财是它儿子,人们叫它进财妈,进财妈是一点也不嫌弃小错 ,下雨的时候让小错到里边住,它靠着门,宁可自己被淋湿了,也让小错占据最好的位置。
冬天就回厨房睡,这冬暖夏凉的,一住就是两年。
民国了,法律禁止买卖人口,可是法律不管富人的,当年夏天大太太从人市那里买她回来的时候,是看她干干净净,机机灵灵。
买回来准备给大小姐苏秀当丫鬟,进府那天洗澡的时候,打开紧紧编着辫子的头发,发现长了一头的黄水疮,满头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滋着黄亮亮的水,再一打听,原来是妓院里卖出来的,大太太怕是惹了妓院的脏病,不让进大小姐的院子,吩咐找个人牙子是再卖出去,是厨房的鱼婶子把她要过来,并保证说这不是妓院的脏病,是缺吃少喝不洗涮起的黄水疮,邻居家的孩子就起过,只要鱼肉蔬菜吃上,好好洗洗几天就好了,正好厨房还缺个烧火丫头。
大太太犹豫了片刻 ,买了鱼婶子一个面子,小错就这么呆下来。
鱼婶子看看小错白净的皮肤,机灵的眉眼,叹着气说,“唉,你竟是个投错胎的,就叫小错吧”,于是小错小错地叫开了。
鱼婶子在,小错过了几个月好日子,每天鱼婶子给她鱼肉蔬菜吃,细细的给她洗头洗澡,慢慢的抹上药膏,没一个月,头上的黄水疮好的一点儿都没有了,可惜鱼婶子被大太太派到她娘家去了。
鱼婶子一走,小错的日子就难过了,先是从房间被撵出来,然后就是众人的出气筒,谁气不顺都可以过来踢两脚,扇巴掌,扭她掐她,那次她生病,柴火准备的不多,被黄婶子拿火钳子在后背上 *** 夹了一下,烫的她满地打滚儿,后背现在还留着两块儿对称的火钳样儿的疤。
厨房里都没有她的碗筷,每次开饭,黄婶子就给半个馒头,一小碟老咸菜,“小孩子的吃那么多干啥?肚里存食就生病”。
哪里能存什么食,小错饿得晚上睡不着,肚子空的疼,肚里没油水,老觉着掏心挖水的饿,刚一开始小错不敢,给什么吃什么,后来饿的实在顶不住了,碰着什么吃什么,什么都吃,什么东西都拿手抓着吃,也机灵,知道要活下去,就是吃,剩下的盘底子,三下两下就舔干净,米饭锅底的嘎巴,蒸馒头笼布上沾掉的皮,煮饺子的汤,不管什么,只要能吃抓着就往嘴里送,别人看不见的情况下,狼吞虎咽四五口就干掉一个馒头。
五六岁的孩子定量也就一个馒头, 要是让小错放开吃能吃下四五个。就这样,厨房里多了个踅踅磨磨,狗一样的孩子,两只眼睛像捞玲似的,没啃干净的骨头,做菜撇下的边角,什么黄瓜头,红薯片儿 ,土豆丝儿,白菜帮子粉条段子,都能吃,别人碗里剩下的饭底子、菜汤水,眼错不见端起来五指一划拉,都进肚。细巧贵重的菜不敢吃,粗嘎的菜全往嘴里收搓。
因为这个能吃,越招人讨厌,黄婶怀疑小错是饿死鬼托生的。
后来小错开窍了,在黄婶子看不见的情况下,切好的熟肉,摆好的点心,蒸好的馒头,炖好的肉,反正只要是熟的,没法点数的,总能快速的捞到嘴里吃,什么剩菜帮子红薯片儿,滚他娘娘去。
这么大个府邸,张罗上百号人吃饭的厨房,丢的那点东西都够她吃。
打归打,骂归骂,烫归烫,她的小身子倒是长得健壮。
就是太脏,一年就那两身衣服,一身单的,一身棉的,冬天穿上棉的那身单衣服就在进财娘那里藏着。夏天穿上单衣服,那棉衣卷吧卷吧也在进财娘屋里搁着,洗澡就没洗过,一年能洗两回头发,也是哪个嫂子发散心,看见实在脏得厉害,拽过来给洗一洗。
主子房间里来的大丫鬟,都不屑于用手打她,看见她蹲在地下干活儿,觉得碍事,嫌恶地拿脚扒拉开,随便一个低等的小丫头也能掐两把,呲骂两声。
在府里,不如一条狗 ,不如狗的日子也过了两年。
小错不知道,狗都不如的日子明天也过不下去啦。
02.
今天是七夕,没雨。
星光灿烂,小错躺在狗窝旁边,现在长力气了,把狗窝直接往那面一推,再一推,都能伸开腿睡。
进财妈又生了一窝小崽,进财妈忒不讲究,生了小崽就不让小错进窝。
前天下大雨,小错想进窝躲,进财妈嗓子里呜呜的,牙呲的亮亮的。
小错只好到假山的窝窝里躲,这个窝窝太浅。小错撑不住睡着了,一跟头跌下来,头上磕了老大个包,把嘴都磕破。
今天天气好,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朦胧间似睡非睡。
蓦然听得一声女人幽长婉转深深的叹息,小错吓得浑身的汗毛炸开,喉咙收紧,这是什么?鬼!
小错吓得动也不敢动,只是把拳头攥的紧紧的,牙咬的噔噔的,又一声叹息,这、这是是女鬼?
小错后悔死了,今天手边什么好吃的也没有,平日都给进财妈留点好吃的,前天不让自己进屋,小错生气,今天什么好吃的也没给拿,要有点吃的就好了,丢给女鬼吃,可能好点。
进财妈怎么也不叫呢,是不狗子看不见,听不见有鬼啊!
听见沙沙轻轻的脚步声,那鬼竟然走到进财妈身边, 看着那几个依偎在进财妈身边小狗,蹲下来抚摸小狗。
天呐,是进财妈得罪啥了?这女鬼是来领进财妈的?惶然之间那女鬼开口了:“你男人呢?”。小错恍惚听出来了,好像是大太太的声音。
平时大太太来厨房吩咐,小错都紧紧地躲在水缸后面,自己太脏,太邋遢,看着太太华贵的衣衫,姣好的面容,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那满身的光华,小错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蟑螂 ,怕脏了太太。
可是大太太那软软糯糯,不容置疑的音调,她是清楚的。
苏府的大太太,那个仪态万千,威势赫赫的苏府当家主母,半夜三更跑到后院角门的狗窝来叹气,做梦也不能梦到的事。
小错乍起胆子,悄悄探出头往外看,在角门灯昏黄的光线下,那一身丝绸衣服熠熠闪着珠光,仔细看看,正是大太太。
小错更不敢吱声,让大太太发现她在这睡,不得打死她。
看着大太太摸了摸进财妈的小狗,嘴里咕咕囊囊说的什么?听不清,听清了也听不懂。
久久,久久,大太太再待下去,小错要被憋死。
大太太站起来,高挑颀长的个子,在灯光的掩映下,小错的仰视中,有一丈高。
大太太又叹息一声,打了个喷嚏,回转身是准备走,小错提到嗓子眼的心往下放了一点点。
“阿嚏、阿嚏”,听着大太太是连打几个喷嚏,鼻涕眼泪一块出来,听着呼吸急促,用手拽着胸口,好似有人掐着她的脖子,呵喽呵喽的气都喘不出来,小错吓尿了,有鬼!掐住大太太了。
得听太太喘气呼呼的,嘴张的老大,急转身朝府里走,没走几步,噗通跌坐在地下,双手捂着喉咙呼呼的喘,
事情紧急,小错一下子从窝里蹦出来冲到大太太跟前喊:“太太,大太太,鬼掐着你了?鬼掐你了?”大太太只在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叫人”
小错听明白了,转身往府中厅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快来人,鬼掐住太太了,快来人呀,鬼掐住了”!其实她没跑多远,顶多有三十丈,太太的大丫头二月,四月从那边奔过来。
四月扶起大太太,麻利地掏出药,塞进大太太的嘴里。二月转身奔进府里找大夫,一会儿,大夫来了 ,管家来了,管事的来了,大小姐来了,大少爷也来了,跟着大小姐,大少爷的人都来了。
好像所有的人都来了,小错三下两下地爬上假山的最高处,在山峰后面藏住身形,探出头往下看, 人影憧憧,各种灯笼亮的冒烟,人们没有目的的东奔西突,一声声的问候,一叠叠的关怀 ,后来拿软兜把大太太兜走。
一会儿就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小错悄悄地出溜下来,窝到家里,吓得不敢睡,怕那个女鬼也来掐她,这个地方肯定是有个鬼,问题鬼是跟着大太太来的 ,还是原来就在这儿的,最后小错得出结论,一定是跟着大太太来的,她在这儿住了两年,没有见过这个鬼。
撑不住困劲,天快亮时,还是睡着了。
第三天晚上七月初九。小错看着天上逐渐胖起来的月亮,裹着自己的被子,想鬼的问题,这是个男鬼,还是个女鬼?是不是饿死鬼?小错看了看自己身边这一小堆吃的,这回准备了好多,一个大白馒头,两块肉,好几块大米嘎巴,还有六个鸡蛋韭菜素饺子,要是鬼来,先把这个给他。
老天!小错又听见脚步声,是女鬼 ,脚步轻轻的,走到她的家边,停住了。
小错只看了一眼,看见了一双亮闪闪的眼睛俯视她,吓得小错把头蒙进被子里,把吃的捧在手里说,“姐姐,这些好吃的都给你”。
听着嗤的一声轻笑,被子掀开,两只轻柔白皙的手伸进来,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小错吓得头也不敢抬,手里还捧着那些吃的,浑身抖的筛糠,“给你,都给你”。
听见女鬼哈哈大笑,“睁开你的鬼眼看看,我是谁”。
03.
小错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张明媚的脸,亮亮的眼睛弯着笑意,浓黑纤长的眉,脸上白皙里透着晕红,原来是苏府首席大丫鬟四月。
苏府大丫鬟起名是按月来起的,也不是什么丫鬟都能叫月,得升到一定的级别才能排到“月”上,现有十一个月。从一月到十一月。
二月和四月是大太太南竹的大丫鬟,四月最受倚重。
二月表面绵软,内里明白,忠心耿耿,是南竹从娘家带来的,屋里的细巧活,太太的细软首饰衣物体己,都归二月管。
四月聪明爽利,快人快语,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一个字,一个人能干六个人的活,手一份,嘴一份,安排的事无一不妥当,算过的账无一有过错,府有多少铺子庄子,分布在哪里,收入多少,多少下人伙计,每年的支出收入张嘴既来,手拿把掐,口才便给,恩威并重,赏罚得当,偏又天生丽质,英姿勃发,有熙凤之才,是苏府里的首席管家丫头,南竹太太最得力的助手。
苏府是这座城里的首富,富不富不重要,乱世之中“富”可能朝不保夕,苏府是富且贵。
苏家以诗书起家,历经几代,到这一辈,时局跌宕,后辈龙走蛇串, 各有各的盘算。
苏府的大老爷苏培无,老太爷的名字给起错,培无赔无,赔的命都无了。
留下一妻两妾,三个孩子,现在都在苏府养着。
二老爷苏培问,四十旬,仕途走得稳当, 在北平当大官,家和眷都在北平。
三老爷就是这府的老爷苏培西 ,二十六岁,经商,可他经的不是简单的商,经的是和国家做买卖的商。
苏培西自小锦绣文章,自十几岁起就就对经商异常感兴趣,天赋异禀,从他娘手里要来一个小小铁匠铺子做起,上到绸缎,下到葱蒜,生活所需的柴米油盐、针线顶针、锅碗瓢盆、铁钳镰刀、棉布绸缎、煤油、火柴、剪刀、锁具、从这些小玩意儿不厌其烦的做起,最后是南货北调,互通有无,大船大马大江大河的做生意,18岁起就自己买房子置地开铺子,到后来城里的麻市街、柴市街、估衣街、米市街、羊市街,这几条城里有名的铺面大部分收入苏三爷的囊中。
后期,大哥苏培问仕途的崛起使他如虎添翼,打开了眼界,明白要想挣大钱,得和国家做买卖。
手头这些买卖雇人打理,有南竹管理。
自己南下北上,几番盘算经营,二十三岁已是赫赫有名的苏大买办。
圆滑机敏,狡黠善变,阴鸷冷静,偏又长了一副好皮囊,少小苦读诗书,家学渊源,读书人的儒雅温润,被苏三爷罩在面皮上,用的淋漓尽致。
龙生九种,种种不同,四爷苏陪东,自小淘气不喜诗书,成年后孔武不凡,生逢乱世,投笔从戎,枪林弹雨里博功名。
这座苏府是老宅子,原来占地七八亩,从三爷陪西接手后扩大了将两倍,占地20余亩。
北方的府邸不如南方精巧秀丽,但也恢弘大气,厚重古朴。
三爷的太太虞南竹,两家世交,指腹为婚,青梅竹马,郎才女貌,自小锦衣玉食,成人后绮年玉貌,整个世界都为他们让路,没一点儿波澜,没一点儿磕巴,平安顺遂、富贵如意还有诗书文化,这个世界上估计没有他们这样的可心人了。
婚后南竹给培西生了一儿一女。儿子苏锦,女儿苏秀,儿女双全 ,幸福美满,神仙大抵也不过如此。
美中不足是三老爷买卖做得越来越大,这几年北平上海,江浙来回穿梭,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
今年七夕三爷回来了。
不但三爷回来了。
还带回来一个人,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被三老爷款款扶下车,在门口迎接的南竹太太,各路管事,各个月,都被惊呆了。
三老爷刚迈下车,南竹太太激动地往前一迎,三爷却一扭身,扶下一个女子,太太迎上去的姿态落了空,扬起的手停在半截,这是个女人,白纱曳地的裙子,露着半截胳膊,腰身掐的极细极细的年轻女人。
连窑子里的女人都不带这样穿衣服的,这是哪里来的衣服和人?
白色丁字襻皮鞋后跟儿凸起了一块,这就是高跟鞋?一顶极大的麦黄色的草帽,拎在手里,一手叉着腰,娇笑地跟培西喊坐车坐得腰疼,不高的个子似撑不起这条裙子,皮肤白白的,偏又把嘴抹的红红的,年轻的脸,笑的妖娆,说话亚赛掐了半边嗓子,压低了声音,沙沙的,这种捏着嗓子说话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
她一说话,上了年纪的管事都脸红。
这头发是怎么的,曲里拐弯,就这样披散在头上。
尽管是民国了,妇人们还是梳发髻,尤其是讲究有身份的女人,各种的发髻,要专门儿的梳头婆娘,必须盘得严丝合缝,一丝不苟,螺髻、朝天髻、空心髻、盘辫髻、堕马髻、舞凤髻、蝴蝶髻,讲究的很,这女人怎么敢蓬头散发的?
这种震惊,意外,繁纷复杂,端庄持重的南竹太太,居然在第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那女人环顾一周,摇着细腰,在三爷的示意下款款上来,嫣然一笑,白牙红唇刺眼的狠,“白蔻见过姐姐。”
太太的嘴巴还在难看的半张,扬起的手也忘了放下,旁边的四月暗暗地推了一下太太,南竹反应过来,合拢嘴,放下手,做出了一个大家太太该有的姿态,矜持的点点头,把二人迎进门。
其实南竹不是没有想过三爷要纳妾的事,这样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找个正经人家的闺女,体面人家的妾也是三媒六聘的,这领回来的是个窑姐儿还是妖怪?
04.
进得门来,饭菜是备好的,三爷给南竹介绍了白蔻。
上海的,上学的,留洋的,对三爷是一见钟情的,千里随夫还家的,言简意赅的几句话,没有絮叨。
在震惊中,南竹没忘了主母的身份,要四月给白蔻安排院子。
上过学,留过洋的,那不是妖怪。那是成了精的,是妖精。
靠近小错进财家附近的木香苑,指给白蔻。
南竹是名门嫡出的大家闺秀,从小受的是大主母教育,给男人纳妾是做主母的职责。
可是纳妾明白,爱情这东西不明白。结婚七年了,培西从来没有谈过纳妾收房的事,南竹也装傻充愣,这样偷了七年甜蜜日子。
没想到这一天终是来了,猝不及防。
三爷和南竹已有三个多月没见,吃完饭,两人絮叨了苏锦苏秀,家里孩子生意上的事,陪问在北平干什么,陪东在哪里打仗,陪无的寡妻和他的两个小妾是又怄气了,留下的这三个淘气,孩子学业了怎么样?南竹的娘家可好。
南竹嘴上在支应着和三爷拉东扯西,心里在等,等培西跟她说白蔻这件事,或者等培西哄她,或者是等培西骗她。
是在等啊,想听听三爷是在哪里,怎么认识白蔻的,谁先看中的谁?怎么在一起的?白蔻想要怎么样?是要永远住在这里,还是跟着老爷继续跑?多大啦?家里是干什么的?千言万语,千百个问题,都想问,又不知道怎么问该不该问。
委屈得一直想哭,一直忍着劝着自己,喉咙里的哽咽滚来滚去,怎么也咽不进去 ,支应的捉襟见肘,好是辛苦
当……自鸣钟响了,子夜。
该安置了。
南竹恍惚地站起来,服伺三爷休息。
苏培西起来闲闲地说:“你早点儿睡,我去那边看看”。
一个利落转身,夜风飘起长袍的后摆,刺得南竹眼睛生疼。
怔忡片刻,回坐在椅子里,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喉咙里的哽咽下去了 ,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不知道沉到哪里去,心腔子里空洞洞的,空的难受。
慢慢地卸下碧玉钗环,摘了点翠耳钉,撸下猫眼戒指,退出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双颊涨得通红,身上却觉得轻飘飘的,轻的好像都没有三两重,原来往日的稳重都是靠这些金的玉的翠的压着的,堆在桌上的首饰件件绿的刺眼。
终是坐不住,漫步出了门,屏退了二月四月。
原是准备到园子里凉凉, 不知怎么一步一步就滑到了木香苑。
到了木香苑,惊觉,乍然觉得自己是如此不堪,疾步转来,到了西角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进财娘疲累地守着它一堆孩子,憋了一天在喉咙里的东西哏的的太难受,一天就没吃什么饭,身体精气神被抽空,虚弱的就想原地坐下,又想说说,诉诉委屈,想跟这只狗子说说话,这只狗子不会笑话她。
忘了打小的喘症,沾不得狗毛猫毛。那时南竹憋着一口气,心里只是觉得快死了吧,快死了吧 ,死了也干净,死了干净。
小错看见站了一院子的人,以为全府人都来了 ,南竹知道,没有人来,自己最想要的人没来,这样的吵闹,都没有醒吗?春宵一刻千金。
四月把小错从窝里挖出来,拉住小错疤疤癞癞的手往前走。小错挣了一下没挣开,看着自己的小黑手被四月姐姐白皙柔软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来到大太太跟前,南竹皱眉,看了小错半天,那张油渍渍的脸,像用了好几年的锅底,黑的黄的滴流连挂的,只有那对眼睛黑白分明,忽闪忽闪,头发胡乱拧个辫儿,用破布条系着,衣服脏的油的看不出底色,脚上没有鞋,看来脚底板比鞋都硬了,五个脚趾头是散开的,脚面黑的都长嘎巴了,如果不是这头长发都认不出是男是女,比街上的小叫花子还脏。
南竹震惊,堂皇富贵的苏府,号称这座城里最富有的府 邸,怎么有这样的存在?哪个仆妇下人丫头管事不是一年四季的衣服,每月的月例,四时八节的打赏,从不曾短缺,这个孩子怎么就成了这样?
让四月领下去,沐浴整理换衣服,这一去就整整一个时辰。
小错又领到太太跟前,看见了小错这个样子,太太怔了一下,洗干净后油亮的黑发编成一根半长的辫子搭在肩头,身量是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略有一点点壮实,把那油脂麻花去掉的脸面竟是好颜色,皮白肉嫩,嘟嘟的脸蛋儿,那眼睛却是传神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翘,眼瞳黑白分明,清秀的眉毛一丝儿不杂乱,广颐丰额,山根挺秀,鼻若悬胆。蓝布白花滚边儿的小袄裤子,一双黑布鞋,俏生生的站在面前。
大太太问:“什么名字?”小错敛了目光低了头,“小错”,“小错?”
大太太重复了一下,小错赶紧说:“是原来厨房的鱼婶子起的,说我投错了胎”
南竹低头思忖一下,“小错?好名字,小错,从今天起你就在这里服侍我,跟二月学规矩”,沉吟了一下,朗声吩咐四月,“下去查,偌大的苏府,怎么这样苛待下人,这个府里,容不下一个孩子吗,让下人睡狗窝,是谁做这些猪狗不如的事?”
小错如坠云雾里,踉踉跄跄,糊里糊涂的被领到四月的房间睡觉。小错戳戳自己洗干净的手脸,摸摸油亮喷香的头发,看了看自己的脚上的鞋,看看自己那双脚,被刷子刷的红彤彤的 ,摸摸身上的新衣服。
上炕以后看见蓝底红花软软厚厚的被褥,荞麦皮的枕头,四边有门有窗,这四四方方干燥的炕,小错把头扎在被褥里,肩膀一抖一抖的,哽咽的喘不过气来,哭的涕泪滂沱,四月看的默默叹气,哭吧。
天色熹微,小错醒来,摸摸枕头,摸摸被子,看看四周,不是梦,伸出五指在自己的眼前,晃了又晃,是真的。
看看四月姐姐还在睡,悄悄的翻了个身,瞪大眼睛,七月初十,小错牢牢的记住这个日子。
四月领上小错来到太太的房间,太太和四月要到正厅去。
老爷纳妾,白蔻奉茶,这些礼仪要进行。
派给小错的职责是在太太房间擦灰,扫地。小错不知道,不是所有的丫鬟都能进太太的卧室干这些事的。
拿块儿抹布,小错熟络地干活,搬起花盆擦干净灰,搬起摆设 ,里外擦干净,掸干净,从东到西,有秩序有方向地干活,东西轻拿轻放,转身投足之间小心翼翼,别碰掉了东西。
二月惊讶的,你这么小,干活这么老练,小错腼腆地笑了, 不老练?不老练,拿命来换。
在厨房热油锅,热汤锅,热蒸笼没一样躲得开,那年黄婶子做的饽饽太硬,被主子骂了,看见小错,无缘无故一勺子热油迎面泼来,亏的两只胳膊挡得快。
侯嫂子馒头兑的碱大了,三笼馒头变成黄黑黄黑死顽个筋的,准备拿出去喂狗。小错捡了一个躲在缸后狼吞虎咽地吃。本来没蒸好馒头,侯嫂子一肚子气,看见小错还那儿没心没肺地吃,一瓢滚烫的蒸锅水泼过来,也亏得小错就地躺倒。
仔细想想,没被油锅浇了,没被汤锅煮了,真真算命大。
曾经连狗都不如,所以今天干起活来格外的卖力气,把柜上的掸瓶抱下来,里外擦干净,把漂亮的大鸡毛掸子毛搽了,湿抹布抹了,干抹布细细的擦。
大太太领着四月并一干小丫头,穿堂过厅分花拂柳来到苏府正堂。
苏府的正厅叫松岳堂,进得门来,一副黑檀木制对联悬挂中堂:“云霞词采珪璋度,川岳精神松柏心”
堂中一色的紫檀木家具,只有这暗沉厚重的颜色才能衬得住这厅堂的肃穆。
大大的紫檀八仙桌上东边大青花瓷瓶,中间自鸣钟,西边铜镜,两边配套的紫檀扶手太师椅 ,整个厅堂纤尘不染,气度森严。
三老爷培西居右而坐,南竹太太进来坐在三老爷下首。
六岁的苏锦少爷来,五岁的苏秀小姐来,给爹妈见过礼。
苏锦少爷左下首落座,苏秀小姐右下首落座,丫鬟婆子们在各自的主人后面侍立。
环佩叮咚,寡居的姑太太 ,培西老爷的大姐小脚苏培立来了,一阵叽叽咋咋,啦啦踏踏的脚步声,苏培问的寡妻带着两个妾,三个孩子,苏鹏,苏程苏万一大堆人呼呼啦啦的进来。
个人按规矩分头落座,气氛有点压抑微妙,今天三爷的新妾白蔻,要给太太奉茶。
整整七年了,培西老爷没有收通房,没有纳小妾,今天是哪路妖精勾的老爷转了性。
平时少爷,小姐见了太太总要起会腻,今天看见爹回来,都不敢吱声,跟小大人似的,坐在椅子上,两条腿都够不着地,两只手叠在腹前,腰背挺直,小嘴抿的紧紧的,四只忽闪的大眼睛紧盯盯着他们的爹,苏锦已经启蒙了,每天先生让背《幼学琼林故事》,听得他爹问他的学习,赶紧跳下椅子来,摇头晃脑的背诵:“盖自三才建而天地不居其功,一中传而圣人代宣其蕴……”。
背了没几句就打上磕巴,苏秀悄悄地提醒,培西皱着眉头听,南竹眉眼含笑看着孩子,培立姑太太嗓子不舒服,跟那咳咳的咳,苏万也叫着要给三叔背书。
正喧闹间,有人通传,白蔻姨太太到………了
05.
施施然,门口逆着光走进了佳人。
一袭宁绸改良旗袍裹在身上,浅松绿色筷子宽的滚边,豆绿底色,身上是鸡蛋大的朵朵白玉兰,在花瓣花苞处掐金丝,走银线,使得玉兰花好似凸出来圆滚滚的,行走转动间波光粼粼,一朵一朵的花瓣饱满丰盈,衣服裁剪的恰到好处,把高耸的 *** ,细细的腰 , *** 的臀都包裹出来。
这晋城里大户人家讲究女人穿的裙子是到脚面的,肥大,宽松,哪里有什么身段,从脖子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而这袭改良旗袍长度是到小腿的,赫然露出一截细致的小腿,下面是一双白色镂空尖尖的高跟皮鞋,把不高的个子也衬托得高挑纤细。
松松挽个发髻,一枚真白玉兰花苞大小的用珍珠穿成的发扣浅浅别在发髻中间,让人看见都忍不住扶一下,怕掉下来。
除了这枚发扣,全身上下竟没有一件首饰,没有戒指,没有耳环,可是这一件就顶过千千万万件。
一身颜色素雅大方清凉宜人,素静中夺人魂魄,似开在一湾碧水上的一枝白玉兰,明亮瑰丽神秘。
眉黛远山 ,眼波横流,在眼角处描一条黑线斜斜地上挑,目光所至,情意绵长,诡谲不清。
口脂抹得浓浓艳艳,油光润润,手上松松挽着一把折扇。
人刚迈进中堂,馥郁的细香已然侵略了每个人鼻端,浅笑嫣然,风情仪态万万千千,进来也不说话,眼波左右一瞄一横之间,已然含笑径直走到左边的主位,坐下。
白蔻这一落座,嘎登一下,全场哑然,呼吸顿止,俄尔把目光都转向了老爷,太太。
“松岳堂”是苏府迎宾宴客、喜庆祭祀的场所,又是日常起居的主要活动之地,地位至高无上。
是主人会客、家族行礼仪的重要且唯一的场所,苏家诗书传家几代,会客和行礼仪讲究的是主宾、尊卑、上下、长幼关系,
依照苏府传统习惯,扶手椅或太师椅的座序以右主、左宾或左为上、右为下为序,无论长辈还是僚幕皆宜“序”来入座,这叫坐有坐相。
即使是家族中位尊的主人培西老爷,不行仪式之时,平时也只在右边落座,一是表示谦恭,二是虚位以待,因此中堂的座椅不经常同时使用,今日行妾奉茶礼,不是大仪式,所以培西老爷来了,是按习惯据右落座,左边座位虚位以待。
谁都没想到,白蔻姨太太一进来,径直坐在了主位上,和老爷坐了个面对面。
一个还没有被家族认可的妾就这样登堂入室,她的夫君,正室主母,都在下首坐着,能大大方方的一步坐在主位上,这好比有人在祠堂对着祖宗牌位拉屎一样。
三老爷端茶没做声,白蔻稳稳坐着,不但坐着,大腿压二腿翘起二郎腿,南竹太太脸色刷白,手指微微发抖。怒喝一声:“下来!”
变起呼吸之间,整个中堂静的的连尘埃落地都听得见,姑太太培立站起来,指着白蔻的鼻子,哆嗦的说不出话来,老太太说不出话,就开始咳嗽。
苏锦晃动的腿停止晃动,半张的嘴巴,傻看着,苏秀攥紧了拳头,脸涨得通红,苏鹏,苏程一起喊,“那是三叔坐的地方,那是三叔坐的地方”,南竹太太喝道,“苏福,拖下来”。
白蔻似没听见,皱着鼻子,打开扇子不耐烦地轻扇:“真是乡下人偏事多,这哪个座位不是坐人的,莫非这个座位不是人坐的?”
大管家苏福应声领着两个粗壮的婆子进来,看着三爷嗫嚅着,脚下拌蒜。用目光请老爷示下,培西老爷呷了一口茶,轻轻放下茶碗,从喉咙后边挤出一句,“下来”。
白蔻明媚的脸庞好似受到了惊吓,暗了再暗,不情愿地从座椅上下来,下来之前,还踢了座椅一下,“这就不是人坐的吗”?
太太说:“哪里来的不知礼仪,不知尊卑的粗鄙东西,你娘老子没有教过你吗?你说我们是乡下人,乡下人都知道的礼仪规矩,莫非你这城里人不懂吗?苏福,请家法”,对白蔻喝道:“跪下”。
白蔻委屈地看着老爷,泫然欲泣,低垂臻首,一语不发,老爷看了一眼太太,对白蔻慢慢说:“苏府是虞南竹太太掌管中馈,后院之事全由太太做主”。
白蔻一双眼睛瞄着老爷,似泣如怨欲语还休,而后双膝一弯缓缓跪下。
06.
苏福请来了四等家法,一个两寸宽。两尺长筷子厚的竹板,积年之下这竹板儿黄澄澄光溜溜,玉化了,上面刻着两行墨色小楷字,“过如秋草刈难尽;学似春冰积不高”
苏府这四等家法一般是罚子弟学习不用功掌手的。
管家苏福机灵,知道这女人是爷刚淘回来心尖尖上的人,一说请家法自作主张,请了这个最小的法,南竹睨了苏福一眼,喝令婆子,“打,二十”,上来两个肥壮婆子,撸胳膊挽袖子,一个上前往出拽白蔻的手 ,白蔻抬起头,眼里寒冰凛凛,没有了刚才将落不落的珠泪,冷冷说:“不用,自己来”,稳稳地跪着,把两只手伸在胸前,只把眼睛看着培西,老爷渴了,认真的呷他眼前的这碗茶,一口一口,眼皮子都不抬。
那婆子是毫不留情, *** 两只手轮流打下去,声音不大,脆脆的,可是震得众人耳朵发聩,若大的中厅没有一丝声响,只听这这 *** 的声音在空气中崩裂。
整整二十下,白蔻的两只柔夷立马肿起来,
白蔻不哭不叫,牙咬的脸上的肌肉一棱一棱。
打完,没等太太,老爷发话,白蔻霍然站起,冷冷地说,“手疼,今天不能给太太奉茶,改日”。
细腰一拧,发髻边的玉兰珠花提溜一转,高跟鞋清脆的叩着地板,哒哒哒哒,心未动身已远,竟自顾自的走……走啦?
留下这一屋子的人,南竹太太最先反应过来,这女人是故意的,她什么都懂,又有什么不懂的呢?连孩子都懂得礼仪规矩,几千年传承下来的东西,能不懂吗?
南竹颓然坐下,甫一交手自己就败下来,原来柔媚的外表下竟是这样烈火霹雳的性子,以刚克刚啊。
培西老爷站起来,掸了掸烟青色长衫上并不存在的土,他那碗茶换了两回,终是喝完了。
讳莫如深地看了南竹,环视一圈,吩咐散了,转身也走,培立姑太太踮着小脚,追着培西絮叨去了。
苏锦苏秀跳下来跑着扑向他们的母亲,一边一个依偎着,南竹搂着两个孩子咬牙不语。
小错这边和二月姐姐并两个小丫头把太太屋里收拾的纤尘不染。二月姐姐让她去厨房,看看给太太的莲子荷叶羹做好没有,做好拿回来,估摸着太太快要回来,大热天的消消暑。
小错放下手里的活,转身朝着后院跑去。
来了这两年没有人教给她规矩,小错原本一向是用跑来代替走的。
环境的巨大变化使她心情澎湃,所以跑起来就跟小牛犊子似的,嗖嗖的,拐过一出院子,就是厨房了,结果是弯儿拐的急,小错 *** ,听得呯的一下,撞到一个人怀里。
小错跑的快,那人走的缓,一撞之下,一个大趔趄,小姑娘把一个大人撞的扶住墙才稳住,小错抬头一看,一个不认识的青年男子,长身玉立,儒雅俊秀,细眼薄唇,长眉入鬓,年龄是30岁到50岁之间。看样貌是30岁,可是身上的威压有50岁的重量,年纪轻轻不怒自威,看着很是害怕,小错不认识他,可是凭着本能也知道这人非富即贵,要么是这府里的主人,要么就是主人的亲朋,鼻梁上的眼镜,脚上的皮鞋,不是谁都能穿戴的,于是懦懦的站住,嘴里胡乱着不知该念叨什么,不敢往前跑,又不敢往后溜,垂着手,低下头,不吱声。这人被撞得直喘气儿,看了看是个面生的孩子,不知哪房的丫鬟,挥挥手,让走。
小错不知道,这是把她的命运撞了一下腰。
气喘吁吁地跑进厨房,上午10点多了,厨房里热火朝天,煎炒烹炸的准备午饭。知道老爷回来了,干得都比平时卖力 气,小错熟门熟路地走向炖汤的地方,上去就要伸手拿,被一个婶子喝住了,“你是谁?那是大太太房里的羹汤”,小错一扭头,有一刹那的怔忡,侯嫂子先认出来的,“小错,你是小错?”黄嫂子一嗓子炸起:“你个小 *** !一上午死去哪里了”?嘴里说着,手也没闲着,上来就把小错早上四月给她结好的辫子抄在手里,往后一揪,小错今天有了底气,双手护着辫子往回揪,脚下也没闲着,一脚一脚踢他的大胖腿。
黄婶子恼了,“啪”一个大耳雷子,把小错打出老远:“反了,反了你个小 *** ”。一边骂着一边扑上去,抬起她的大肥腿胖蹄子,不管不顾地朝小错身上跺,小错就地滚了一圈,躲开。黄嫂子脚不离地,铲着地又踢过来。
众人也不干活了, 挤在这里看热闹哄笑,有人奇怪小错哪里弄这一身新衣服。
“今天都不用干活”?门口安安静静的一声,是二月姑娘来了,原来二月心细,也想到这个问题,小错这样来到太太房间里,都知道在厨房遭了两年罪。
所以派过来二月不放心,小错走后就领个小丫头紧跟着追过来,果然一进门看见黄嫂子的大耳光把小错甩出去,二月上前把小错扶起来,细心一点一点拍掉她身上粘的泥土,两只眼睛定定的看住黄婶子。
慢声慢语地说:“黄婶子是吧,好叫你知道,从昨天起,小错就是大太太,南竹太太屋里的上等丫头,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厉害,敢无故殴打大太太屋里的人”。
亚赛晴天一个雷,满屋子人呆了,侯嫂子背后撇嘴,“哼,飞上枝头的凤凰了”。
黄婶子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四月,二月是这府里的首席大丫鬟。是大太太跟前最得力放心的人,那是包括管家在内都不敢得罪的,这个小 *** 一夜之间是怎么搭上大太太的?黄嫂子喏喏地扭动着肥胖的身子,从灶上拿下来荷叶羹笑着说,“哎呦,二月姑娘,炖好了恋糊糊的,正说您再不来,我派人给送过去呢,给您拿好”,二月努努嘴让给小错拿着。
黄嫂子的目光甫一接触小错立刻变得凶狠,打惯的手,踹惯的腿,一见这个小 *** 就想打。不为什么,如果见面不打一巴掌,不踹两脚,就觉得今天缺点什么。本能的脸又凶起来,恨不得这热热的一盅全甩在小错那张洗干净的脸上,抖了两下嘴,抽了四下脸,还是把手里的羹盅双手交给了小错。
二月慢慢地说,“去!找苏管家来”。
07.
二月身边的小丫头脆生生的答应,扭头去找管家。
黄婶子一肥脸的错愕,抬头看着二月,看着二月平静的脸,渐渐地是害怕了。
不大会功夫,苏福低垂着眉眼,快速地来了。二月转身看着苏福,冷冷地说:“苏管家,您也是大忙人,这差事当得越来越老道了,今天请您过来,是讲讲规矩,大太太屋里的上等丫头小错,今天让她来厨房端太太的荷叶羹,进的屋来,无缘无故被打,您给我讲讲清楚,这个家现如今竟然不是太太当家了?”
天气热,苏管家的脸上都出汗了,:“二月姑娘,二月姑娘,历来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苏府更是如此,老爷,太太是我们的主子,二月姑娘您坐着,我来问。”
其实在来的路上二月领来的小丫头巴拉巴拉地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
苏福看了看站在眼前的小错,半边脸肿起,四个指头印赫然印在白皙的小脸上,头发被揪散了。身上簇新的衣服沾了泥土碎柴火棍,小姑娘两眼喷着火,双手攥着拳,恨恨地站在当地。
苏福心里一紧,平时来来往往早就知道这个脏得像狗的丫头,心里明白怎么回事,这样的丫头如同阶下的一棵草,长起来也就长起来了,长不起来死了又有谁能管呢?今天仔细地看了又看小错的眉眼,没来由的心慌,第一次发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孩子。
转过头来恼怒地看向厨房这一大群老娘儿们。
“黄丽萍,你是府里两代的老人了,给我说说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打人?”小错在这厨房待两年,不知道这个暴戾恣睢的黄婶子还有个这么美丽温柔的名字,黄丽萍,我呸,黄霸天黄屎汤还差不多。
黄婶子瑟缩一下,抬起绿豆蛤蟆眼儿,悄悄地看了苏福一眼,她明白苏福是给自己面子的,点醒两代人的意思。两代人在给苏府卖命,怎么着也有点薄面吧。
可是怎么解释呢?想说她见了小错就手痒痒,那平时打惯了的 ,不打就难受,今天看见小错穿着新衣服更难受。
嗫嚅嘟囔半天,说:“嗯,我当时忙,没认出来,以为是哪里来的野丫头,进来就提大太太的羹汤,我不知道小错在太太那里当差,这个小婊~丫头原来是这里的烧火丫头,今天不知道跑哪去了。我怕耽误了上房的吃饭的时辰”。
黄婶子含糊不清拉拉渣渣的这一番话说完,二月沉着脸不吱声,苏福看着二月,“二月姑娘您看”。
二月盯着黄婶子还是不吱声,黄婶子一下慌了,“我我是忠心耿耿,我我一直老老实实当差,我娘老子和我我姐姐,我哥哥,我嫂子啊啊,我侄子一直都在府里老老实实当差,我不知道,这个小小丫头给大太太当差,她也没说,我也不知道”。
说着说着,黄婶子竟然被自己感动了,鼻涕眼泪一块儿往下抓,说学作唱全套的功夫都拿出来,二月听着,冷冷地说:“黄婶子,好口才,黄婶子,好功夫,这么说太太收个丫头,得先跟黄婶子请教了?见了面生的丫头,黄婶子先打一顿再说?你竟是在替老爷,太太教训他们吗?黄婶子,你好福气,苏府养活你们俩代人,你们一家在这府中权大势众,你这都可以替老爷太太当家做主了,你一家人都给老爷太太长脸呐?”
这两句话说的黄婶子的汗都下来了,天气太热了。
苏福听了 *** 地剜了黄丽萍的两眼,果然是太胖,肥油蒙了心了。
直接就说小错到点没来应差,气急之下打了两巴掌就得了,什么娘老子哥哥姐姐一大摞。
再不犹豫,高声说:“黄丽萍恣睢暴虐,不听教化,目无尊上,无故殴打府内仆役,不尊家规,责打二十板,罚三月月银,以儆效尤”
黄婶子一下蒙了,一脸是吃了屎的表情,汗水汩汩地往下淌,两代七八口人的脸面,这样挨了打,罚了银子。手下还管着几个白案,这让她还有什么脸面?
噗通跪下 ,一脸祈求地看着苏管家,“我错了,您饶了我吧”,苏管家努努嘴,这个蠢货,求神拜菩萨都找不着庙门。
黄丽萍马上明白了,膝行到二月姑娘跟前,“求求二月姑娘饶了我吧,我以后不敢了”,二姑娘轻轻地说,“不敢啦,我看你敢得很呐,你可没有打我,你打的是小错姑娘”,黄婶子震了一下,回头定定的看了小错两眼,脸上的凶相又起。瞪起豌豆大的鱼泡眼, *** 地看着小错,:“这个狗一样的杂种,狗一样的 *** ,这两年天天被碾在脚底下踩的蟑螂臭虫”,张着嘴,怨毒的看着小错,恨不能暴起撕了她。
小错瞬也不瞬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丝毫没有退让,知道今天是借着大太太的威,是就着二月姐姐的势,看着这个胖女人,后背的火钳烫的伤又抽的疼,身上累累的伤痕半数来自这个女人,总有一天不用借大太太的威,不用二月姐姐护,她自己要收拾这个女人。
电光火石之间,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女人,对峙中已经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交锋了三百回合。
黄丽萍恨恨地收回目光。“你给老娘等着,我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唉一声叹,一拳头捶在自己腿上,再没有作声,向这个狗 *** 求情,还不如挨那二十大板,黄家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请来家法,搬来刑凳,几个人七手八脚上来,把黄婶子摁在刑凳上。
就是黄婶子太胖,这个刑凳窄的放不下她,身上的肥肉都溜在两边,大板子起落落,啪...啪...啪,满院子听着黄婶子嚎的惊天动地。
苏福看了看二月笑着说:“二月姑娘,大太太怕已经回去了,您快把莲子荷叶羹给大太太拿回去,别耽误了正事。”二月笑了笑,轻巧地扭头,带着小错和丫头转身。
兀得听苏福说:“老爷,您来了”。
08.
蓦然回头小错看见的是那个被她狠撞了一下的皮鞋。是的,当时小错一直低着头,印象最深的就这双系带的黑亮皮鞋。
听得皮鞋问:“怎么回事?”苏福屈身向前。嘀嘀嘟嘟地解释了一番,皮鞋点点头,没有出声。
听得皮鞋问,你们谁能做上海菜?
人群中挤出胖五,说他最早师从上海师傅,做得一手上海菜。皮鞋点头:“好吧,做几个上海菜,送到二太太房里”,屋里的人一愣,二太太,哪个二太太?俄尔大家醒悟 ,一起点头,“好的,好的”。
二月低了头,已经是二太太了吗?
回到大太太屋里,南竹太太面皮清白,神色惊疑不定。
四月正在把大太太准备给白蔻姨太太的见面礼收起,准备好也没送出去。
苏锦苏秀默默的坐在一边,看着妈妈神色不好,也不吱声,苏锦的眼睛滴溜乱转,踅摸好吃的,苏秀一脸担心,忧愁的看着妈妈,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这是小错第一次见到大小姐,这样精致的一个小人。
薄荷绿双棱宽滚边的短袄子,同色的长裙盖到脚面,三指宽的立领儿,繁纷复杂,盘成桃子,盘成琵琶的襻扣,那两个喇叭袖宽的比她的腰身还宽,两只小手叠放在腹前,两只袖子在旁边儿扎撒着,像一只长着翅膀的大绿蝴蝶,安静的立在座位上。
这么小,这么精致的袄子,是怎么做出来的?
大小姐长得像爸爸,脸上的五官深邃,线条突出。
大少爷她是见过的,当年在进财妈家住的时候,没少看见大少爷去,尤其进财妈生了小狗,大少爷连着去了几回,进财妈呲着牙不让人靠近,小错躲在狗窝后面,大气儿都不敢出,也亏着进财妈妈不让靠近,要不然小错早就暴露了。
苏锦看见了小错,从座位上跳下来。蹦到小错身边看了又看,猛然拽住她的辫子,使劲往下一扽,小错疼的扭头恶 *** 地瞪着他,苏锦看着这个丫头居然敢瞪他,抬起他的脚, *** 的踩了小错的鞋尖,还拧了一下,小错扭脸儿一看,大太太背对着他,于是也抬起脚,回踩一脚。二月看见了,秀眉拧起,剜了小错一眼,扭头努嘴让小错到院儿里去。
大太太悠悠地说,:“这个丫头,跟着二月,好好学规矩”
就这样,小错白天跟着二月姐姐学干活,学规矩。
忙碌了三四天。
到了7月15中元节,这一天府里开祠堂祭祖,三爷也为了这个回来的。
届时各路族人,耆老缙绅都来,天不亮,就开始忙碌了。
三牲礼五色纸,香烛烧纸早早地都备好了。
祭祀选择早晨九点开始。各方的族人代表都已到齐,时辰一到族中耆老和三老爷带头来到祠堂。按辈份站好,丫鬟下人在祠堂外边燕别翅站好,气氛严肃压抑,人虽多,没有声响,准备上香。
苏府祠堂在府西面缓坡所建,门前有一大坪广场,缓缓而下的台阶,男人们进祠堂,女人们以南竹太太为首,率领各路女族人,在祠堂前广场上,爷们儿的里面上香行礼,女人在外面行礼,看看时辰已到,里边已经开始喊礼。
蓦然南竹太太耳朵一动,心里一紧。听得仔细清楚。那特有的,苏府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鞋跟声,咯、咯、咯拾级而上,白蔻来了。
太太跪下起来,在行礼之间,竟打了个小趔趄,“这日子 这个女人会做什么呢”?
那天听的二月回报知道二太太已成定居局,这几天全府上下跟着吃荠菜肉丝羹 ,雪菜烧黄鱼 ,红烧卷心菜 生拌水芹菜这稀奇古怪的上海菜。
楚王爱西腰,宫中多饿死。
三爷宠二太太,府里的上海菜就林林总总,咖喱牛肉丝 ,韭菜炒蟹粉 , *** 豆腐汤 ,葱油萝卜丝,大太太自己就跟着吃了几顿,那甜不嗖嗖,淡而无味,难吃死了。
听着白蔻的鞋跟敲击石板,南竹感觉那难闻的咖喱味又冲进鼻端,无端呛得眼睛疼。
袅娜的身姿,馥郁的香味四散开来,一身湖皱的银白半袖旗袍,松松慵懒的发髻,结实的小腿,细致的臂膀都露在外边,扎了所有人的眼,府里的女人见怪不怪,族里的女人没有见过这样的世面,礼也不行了,瞠目结舌的看着,大姑娘,小姑娘满脸的兴奋,羡慕,老媳妇,老太太满脸的震惊,憎恶。
白蔻上得台阶来,目不斜视,脚步不停,一直就往祠堂里走,南竹太太是早有准备,知道这个女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早早地拦住,“下去!”
白蔻停住脚步,扬起眼睛看了看周围这一圈儿的女人,穿着臃肿肥大累累垂垂不合身的袄裙,盘着发髻,带着老式首饰,闻得到她们身上散发的汗味,头油味混合着脂粉香,让太阳这么一蒸腾,真是难闻。
极不耐烦地转身就又要进去,四月敛袂踞身一礼:“姨太太,女人不能进祠堂”,小声坚决地说,白蔻嗤笑一声:“女人?是指你这样的女人吧”。
伸手一扒拉,没扒拉动,绕过去,准备再进,四月横跨一步拦在白蔻面前踞身又是一礼。“姨太太,妾!不能进祠堂,请自重”。白蔻恼了,扬手 *** 地一巴掌,“啪”!
09.
周围的女人本来就白蔻的出现,都呆愣楞的,这一巴掌打下去,直接傻掉,礼也不行,半张着嘴,瞪圆了眼,兴奋和躁动在酝酿,这样的热闹,三辈子也碰不着。
看着嚣张的白蔻,四月不卑不亢,依然敛衽辑礼请姨太太离开,白蔻 *** 地推了四月一下,叱骂“真是个好奴才,一条好狗”,绕过四月又要进去,四月横跨第二步,挡在白蔻身前,踞衽一礼,“姨太太,妾室在祭祀大礼时不能进祠堂”。
白蔻大怒,反手一耳光,正手一巴掌,打的四月一个趔趄,稳了稳站住,低头辑手为礼。
南竹大怒,打四月第一个巴掌忍着,在这个日子主母必须得稳住,爷们儿都在里边行大礼呢,外边她是主管,不能乱,稳当住。
第二个巴掌,第三个巴掌接连甩下来,把南竹太太憋屈这许多天的火彻底勾起来,瞪起眼睛站直身子,攥紧拳头,一句炸雷,即将绽出唇舌,电光火石之间,变起陡生,一个小小的身子从斜刺射出,弓着身子,一头 *** 撞在白蔻身上,“霹雳哗啦”,白蔻纤细的身子哪经的这突然一撞,往后一倒,两手撑地, *** 坐地下,两只腿很不雅的叉开,旗袍做的极其合身,丝绸的料子原本就不是结实的,这一撞一摔,臀部腰间的缝儿就听得“呲啦”一声破了,两只手搓在石板上,刹那就迸出血来。
其实白蔻自己心里明白,摔着尾巴骨了,疼得她叉着两条腿,动也不敢动,站都站不起来。
二月见状,上前扶起,众人回过神来,过来几个人帮忙一起扶。
好好的一袭旗袍,上好料子,精致的做工,摔得腰两边的缝全部扒开,和小腿的开契处彻底扯通,丫鬟赶紧拿过一条单子给白蔻围上。
再看撞人的是小错。
小错怒目金刚,瞪着白蔻,南竹一把拉过小错,指使身边的小丫头领下去。
让二月把白蔻带下去,这白蔻也是光棍,一言不发,疼的是不能走路动弹,南竹唤几个婆子丫鬟连扶带抬地弄走。
南竹一腔怒火消弥于无形,吩咐站好起跪行礼,祭祀还在进行,外边闹腾,里边的阵势丝毫不乱。
片刻间大家恢复了正常,心里一片鬼祟。
“礼毕”
里边儿的爷们儿鱼贯而出。
三老爷出来,走过南竹四月身边,多看了一眼。
黄昏,大太太屋里,刚吃完饭,小错正在跟着小丫头收拾,听得哒哒的脚步声。
小错一听,这是皮鞋的声音。这府里就两个人穿皮鞋,一个是三老爷,一个是姨太太。
下午大夫过府诊治了,给姨太太的手上了药,说尾巴骨没问题。
一下午小错听得得大太太和四月姐姐嘀嘀咕咕半天,不知道说什么,知道和自己上午这一撞有关。
敛神低眉,悄悄地干活,听得皮鞋的脚步声,心里终是有点怕,三老爷踱步进来。太太起身迎接,殷勤相问:“吃过晚饭没有?”三爷沉声说吃了。
坐下,太太给端过茶,三爷接过杯子,慢条斯理地掀开盖碗儿,呷了口茶。坐正了,摆好姿势,正欲开口。
南竹太太慢慢地开口先说:“正准备请老爷示下,府里有刁奴恶仆,无视家规,欺压 *** 下等小丫鬟,府里竟然出现丫头睡了两年狗窝的事情,我堂堂苏府一向仁义立基,去让府里的丫头过的猪狗不如,祖宗告诫我等须居家孝,事君忠,与人谦和,临下慈爱,我们却让一个六岁的丫头睡狗窝,遭虐打,如果外传,苏府清誉堪忧,况且有人从中贪墨了这个丫头两年的月银、赏赐、衣物,不重罚不足正家规”。
老爷皱眉细询,问哪个是小错,小错战战兢兢地挤出来,站在老爷跟前,低着头,就敢看着那双皮鞋。
皮鞋不吱声,别人更不吱声,一室皆静。
三老爷刀子似的目光在小错身上上下来回刮了两遍,“今天撞二太太的也是你”,小错嘟囔着:“是,她打四月姐姐,打了三回”。
忽听得的皮鞋哈哈大笑,笑得十分畅快,南竹和四月,二月吓了一跳。这二十年从小到大,何曾听过培西老爷这样的笑过。
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笑声停止,小错又听得的皮鞋冷声说:“以下犯上,二十手板”,说完径直去了。
众人呆愣半天,不知是什么情况,大太太想了想,遣人叫过苏福,请了四等家法,给小错掌手二十,只不过这二十和白蔻那二十不在一个等级上。
南竹和四月很是头疼,白蔻本人所作所为大悖常理,刚来时听的三老爷说是上海上过学的,看穿戴打扮,谈吐风骨不是那种什么也不懂的人,可是她做的事,都不是正常的事。
苏家自来诗书传家,规矩多道理多。别说一个小小的妾,就是当家的主母,都没有这样的胆大妄为,有悖常理人伦。
培西老爷自来不是那样色令智昏的人,可是最近做事也是鬼祟得很。
南竹和四月猜了半晌,也猜不出什么 ,只是告诉小错这几天哪儿也不能去,不准出大太太这个院子。
清晨,太太领上四月去收拾昨天的摊子,二月领着小错在院子里干活。忽听的院门扣的乱响,看门的小丫头打开门一看,是刚拨到白蔻姨太太那的九月领着几个小丫鬟,说老爷唤小错过去问话。
二月一听,正色说小错犯错,现在禁足,大太太不让出去。
九月眉毛一挑,“在苏府三老爷的话也不听了吗?是老爷唤小错过去”,二月思忖一下,放下手里的活,准备领上小错一起走,九月伸手拦住,冷冷地说:“二月姐姐是做老的人,越老越不懂规矩,老爷有唤,有你跟着去的份吗”?
二月缓缓地问九月,是你亲自听到老爷要唤小错吗,你知道假传姥爷的话是什么罪,苏府的规矩,你懂几条?”
九月“嗤”的一笑,“我哪里有二月姐姐懂呀,可是懂又怎么样,老爷天天在木香苑,叫没叫小错,你有胆子问问二太太”。
就这样,三几个人撮哄上小错走了。
10.
小错走后二月越想越不对劲,赶紧打发小丫鬟碧桃去前厅告诉大太太,碧桃一溜跑前厅,可是看着大太太和老爷坐着说话,四月姐姐不在跟前,不敢吱声 ,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瑟缩不敢进去。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小丫鬟又霹雳风火地跑过来,看见碧桃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急得跳脚大骂:“碧桃让你告诉太太要紧事,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呢?”碧桃吓得赶紧捂住那个小丫头的嘴,小丫头往里一看,也吓了一跳 ,老爷和太太在谈事,俩人在外面急得一起跳脚,可是不敢进去。
话说小错,被九月领着,她原本也不知道老爷的书房在哪里,可是越走越不对劲,这怎么快走到进财妈家了,
这看来不是老爷叫她,是那个打四月姐姐的女人叫她,知道这个女人住在这里。
觉着事情不妙,小错挣扎着大声嚎,坐在地下赖着不走。
九月和两个丫鬟两边紧紧的掐着小错,连拽带拉的把她拉进了木香苑。
进院拉进屋里,二太太慵懒侧躺在塌上,一袭西洋睡袍松松裹着身子,卷曲长发披泻而下,尖尖的手涂着鲜红的指甲,看着小错进来,端起小错的下巴颏,用尖尖的指甲摩挲小错的脸颊,“也就是个普通奴才吗,没有三头六臂”。
九月接着话说,:“二太太有所不知,这个丫头虽说是苏府的丫头,可是从来了就在狗窝里睡,没人教过她规矩,是个野丫头,身上脏的很,从妓院买回来的小 *** ”。
白蔻听了冷笑一声,“小 *** !就你也配当 *** ”。
小错有点不明白, ***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她连 *** 都不配当?
脸上一疼,扑棱一下狠命挣开钳制,右脸上已被白蔻的指甲划开了大口子,血顺着脸滴答到衣服上。
小错怒目圆睁,心里恨恨地骂:“你个臭白菜,烂白菜,老子撞死你,踢死你,”
白蔻哈哈大笑,反手正手几个耳刮子甩过去,“今天我也打你了,再撞一个试试”。
试试就试试,头一低,身子一弓就往前冲,九月手急眼快拽住,饶这样也把白蔻撞成平躺,又触动尾巴骨,疼得一头汗,全身都抽抽。
白蔻破口大骂,“果然是吃生肉的”告诉九月,去吊到后院,吊起来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每隔一刻十个耳光,打到求饶为止。
九月得令,拎着小错的后脖子,拧到后院,叫人拿过绳子捆起。
平时府里捆人都是苏福和苏福的手下干 ,把人吊起来,那得会捆的去捆,捆对了,吊一晚上没事,捆不对吊一会就会死人的。
在这木香苑,几个丫鬟婆子没一个是会捆人的。听见捆人就在上半身像绑粽子似的 *** 地缠了几圈,吊起在房梁上。
可是这几个人下手狠,捆得紧,捆得密,吊起来加上小错自身的重量,一会儿就感觉血脉不通,呼吸不畅,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小错觉得自己这个小 *** 是要死了。
碧桃终于等的老爷走了,一个箭步进去,告诉太太院里发生的事,南竹一听脸色一沉,直接领上四月回去,听二月一说,明白哪里是什么老爷叫,老爷从早晨一直跟她在一起,这是白蔻假传圣旨,找小错出气,于是命小丫头传话苏福,多叫家仆婆子一起往木香苑来。
到得木香苑门前,太太命令叫门,四月上去把门叩得蓬蓬响,里面传来九月轻慢骄狂的声音:“谁呀?小点声,别惊了老爷太太”。
四月大声喊 :“大太太到”。
九月很是讶异,妾室进门没有主动去拜见主母,怎么主母主动上妾的门来了?莫非是为小错那个小 *** 来的?。
九月打开门,南竹进来一个大耳光子,把九月打得歪向一边,四月照脸啐了一口:“惊了你那门子的太太,太太在这呢”。
领着人直接闯进堂屋。
却见白蔻侧躺在床上,老爷坐在旁边,正在低头问着什么,俩人言笑嫣然,一对恩爱壁人,南竹闭了一下眼睛,看着白蔻厉声问:“小错呢,你把小错怎么了”?
白蔻漫不经心,笑着没有做声,而是要求老爷给她捶捶背,一天只能侧躺着,拉得背疼。
培西很是意外,“小错?小错怎么了”?南竹太太说,“今天九月领人去我院把小错诓了来,说是老爷使唤”。培西脸色一沉,看着九月又看看白蔻哼了一声,起身出去。
白蔻笑着说,“姐姐贵步踏贱地,原本该起来行礼,可是身上有伤,动弹不得”。
南竹不及和她废话,只是厉声问道,“小错在哪里”?白蔻笑着说:“后院吊着呢,去看看吧,不知道还活着不”。
几人直奔后院,在后院的房檐下粗粗的绳子吊着一个小小的人, 看去头耷拉着,腿也耷拉下来,软趴趴的,看着是没气了,赶紧着人放下来,早已昏死过去,脸上口鼻皆是青紫,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看着小命没了,南竹一叠声的叫大夫,大夫来了,看着小错啧啧叹气,这个孩子是命大,但凡晚来个一分半分,就没气了,能自己喘气,人是能救过来,不知道这会不会落下祸根。
南竹留下二月和大夫一起救治小错。
然后领着四月和苏福转身来到白蔻房间上首坐下。
叫过九月,“你个贱婢,我来问你,当初小错来时是分到你的房间,你为什么把她撵出来,你是谁?有什么权利把她撵出来?这是苏府,不知道你的的房间也是苏府的吗?每个月送到这屋里的月银份例,四时八节的赏赐,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哪里去了?”
九月没想到是问她这件事,脸白了又白,两年前小错是分到她的房间,她嫌脏怕病,着人撵出去的,撵走小错错后每个月拨到这屋小错的月银和赏赐自是九月和七月收起来的。
怎么太太拿这件事做筏子呢?
话音未落,听得大太太喝令苏福:“悍婢九月、七月,欺压 *** 小错贪墨例银在先,假传家主政令,欺骗主母在后,二罪并罚,打二十板子,找人伢子并七月一起发卖,全部卖到妓院,不是成天以 *** 喻人,让她等自去做!”
九月七月吓得全身乱颤,不停地磕头求饶。
苏福不容分说,着人上来,塞住嘴绑了,拖到院里打板子。
苏府至南竹掌家以来,头一回两“月”并罚,全府振动。
11.
九月被拖下去了。
南竹冷声说道,“苏福,去把厨房黄婶子请来”。
不大会功夫,黄婶子的扭动肥胖胖的身子气喘吁吁地跟着苏福来到二太太院里,一脸兴奋得意,低头揣度二太太要吃什么特殊的请她来吩咐呢,即是特殊吩咐就有赏钱。
进院一看,九月绑在院子里,闷声地被打板子,黄婶子吓得身子一抖。预感不好。
进屋来却见大太太大神似地坐在中央,看着黄婶子进来,大太太沉着脸说:“妾室白蔻,不尊妇道,不守家规。在大祭之日擅闯祠堂,堂前撒泼失仪,今日为报私仇假传老爷之意,虐打无辜家仆几乎致死,四罪并罚,掌脸五十,黄嫂子执刑,掌脸白蔻五十下”,众人愣了,黄婶子执刑,这唱的是哪出?
南竹冷森森喝道,“苏福!没有听到吗?掌脸五十”。
苏福吓得一激灵,指使两个婆子上前去拉白蔻,白蔻淡淡笑着,“姐姐,这又何必呢?你疼疼我吧,我可是有伤在身,你打我,培西会心疼的”,大太太一言不发。
两个婆子看了看两边,溜溜湫湫地上来,看着白蔻直嘬牙花子,感觉无从下手,穿的是叫睡袍,腰间松松的一根带子,就是薄薄滑滑的一块绸子裹着,上漏肩,下包不住腿,两个人一边一个来扯,架着拖下地来,白蔻是尾巴骨疼的不能动,要不自己就下去了,拖拽之间,这个睡衣本身领口开着大,一半 *** 就露出来,挣扎之间,大腿也露出来,苏福吓的远远躲开。
两个婆子一不做二不休,拖着披头散发, *** 着一半的斜肩带乳并大半截腿的白蔻跪在地上。
南竹示意黄婶子,“掌脸五十”!黄婶子吓得一身一身的汗,我是个白案厨娘呀,怎么过来给姨太太掌脸呢?
哆嗦着说:“大、大、太太,大太太,我,我是做饭的,不会打人,”大太太一口啐过去,你是做饭的?不会打人,我看你打人是很行的”。
“打人很行的?”黄婶子捉摸不透太太这句话从哪来的,没办法 ,颤抖的走过去,哆嗦的举起手来,看着姨太太喷火的眼睛,往脸上轻刮了一下。
四月过去正反 *** 抽了黄婶子两个耳光。
“就这样打, *** 地抽,你要不会我一直教你,你一直不会我一直教”。
黄婶子吓得又一小手抽过去,比刚才小小的用了点劲。四月 *** 又是正反抽,“是这样的抽,还学不会吗?苏福拿竹板来,我手疼”,四个耳光下来,黄婶子白胖的脸上已经红通通了。
吓得拿出打小错的劲 *** 打了两下,说来也怪,这前两个打顺了,后边也就会打了,膀子轮圆了摔起来。
就这样五十个耳光下来,白蔻已然人不人,鬼不鬼,嘴角沁出的血,把头发都粘在脸上,退到肩头的衣服散乱,光腿在地上硌的生疼,尾巴骨钻心的剧痛带的腰也立不起来,脸上红肿的可怕,一直咬牙承受,没有发出一声喊。
南竹着外屋的小丫头进来,“来,扶你姨太太上床休息,好好养着”,然后吩咐苏福。让黄婶子收拾东西,跟九月一并发卖妓院。
黄婶子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哆嗦的语不成声。
太太调来软床,兜好小错,浩浩荡荡地去了。
白蔻躺在塌上,头发遮着脸死了一般。
外面干粗活的小丫头不敢进来服侍,原来屋里近身服侍的大丫鬟是九月,七月,现在被发卖出去,大太太没有指派人进来服侍,不够月字辈是不能近身端茶倒水的。
大太太刚来立了威,小丫鬟更不敢乱了规矩进来服侍,只是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
直到日落黄昏,老爷从外面回来。
白蔻就这样躺着,整个屋子一片死寂,窗户也没关,晚风吹的帐子扑扑得响。
听着脚步声,进院进屋,缓缓地立在床前,白蔻一动不动,培西轻笑一声:“这是你要的,这样挺好吗?”
回来养了几天,小错又活过来了。只是以前叫小错。现在人们改叫她虎头,一个没身份,没背景,没后台的小丫头,敢去撞老爷宠爱的姨太太,这不是虎头是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白蔻消停了,既不出门也不嚷嚷着天天吃上海菜。
家人们觉得这几十下嘴掌得有效。
夏天就这样过去,秋风起,天转凉。
老爷启程要走,就连八月节也不在家过,今年是个例外。
往年老爷回来八月节必定是在家过的中国人两大节日,一个春节,一个八月节,必定要一家人在一起。今年说是有事,大家心里明白,事都是姨太太作出来的。
老爷要走,南竹少不得打点,这一走,看来得过年才能回来。
这一次回来就是与往日不同,这一走更是与往日不同,心里五味杂陈,翻江倒海,觉得心里最珍贵最完美的什么东西,纷纷坠落一地,愈要抓住,愈抓不住。说又说不清,或者一开始就没清楚,一开始就是她自己想的,自己憶想出来的珍贵和完美。一如是这天气,以为是繁华盛世,其实已经万物凋零。
长亭,短亭送别培西老爷。
苏府正门大开,苏培西在南竹太太的陪同下站在门口。一领冰蓝丝麻暗纹长衫,黑呢礼帽,还是那二十多岁的年纪,五十岁的老辣。
一会袅袅婷婷走出来白蔻,从那天被掌嘴之后,南竹一直就没有见过白蔻,只缩在木香苑,从不出院。
今日白蔻不似平日清浅出尘却又夺目的装束,里面一袭黑袍,外罩偏又是戴兜帽的黑丝绒昭君套,裹得严严实实。
只是临上车时回过头深深地看住南竹,也不吱声,突然对南竹撇撇嘴,笑了。
12.
车粼粼的开动,听得两个人在车里的呢喃调笑,南竹握紧拳头心里一片怆然,呜呜的车远远地开走了,留下后面一路烟尘。一如南竹的心情,就是这样灰蒙蒙的。
后面簇拥着一大家子人,哪有什么一大家子人,分明是自己孤零零的。
南竹深深明白白蔻撇嘴一笑是什么意思,自己的男人,终是又跟这个女人走了,不知今夕何夕。
安顿好苏锦,苏秀,回到院里怔怔坐下,眼泪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扑簌簌,一波又一波。
二月四月和小错远远站着,都不知该怎么办,那劝慰的话,又从何说起,结婚这几年姥爷是来来 *** 走走去去,从来没见太太是这般的伤心。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别离有时隔着山水,有时隔的是人心。
在这一天南竹丈量出来他和培西之间的距离,原来以为的一心良人,是隔着山,隔着水的,隔着心的。有什么要紧的事,连八月节也不过。
暑气全去,秋天来了,马上要过八月节,这偌大的府邸,各路主人各路亲戚,各个铺子田庄,上下仆役全得打点。
今天是八月十四,夜已深,南竹,二月,四月和小错几个人对着满满一桌子的点心布料绸缎银元来回的分派计算打包上账。
看着夜深,小错熬不住,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打瞌睡,大太太离她有一人远圆桌侧对坐着,后边是坐着的四月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上账,二月正一份一份的包扎。三个人一边包一边嘴里吧啦吧啦的算着数字,论着加减,小错坐在那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挣扎着随时等大太太的使唤。
遽然,小错耳朵听得窗外细微的窸窣声,有人压抑住的喘气声。
常年躲在狗窝睡觉怕人发现的警觉使小错比进财妈还机警,有点动静就听见了,而这个动静无心还是恶意,小也能分辨出来。
抬头一看,窗纸戳开一个破洞,慢慢地缓缓的一个黑洞洞的东西伸进来,本能的小错一个跃起,连人带身子,暴射而至一头扑向太太,扑的太太连人带凳子朝后一倒,倒在四月身上,四月猝不及防,三个人一同摔倒在床边,四月的头磕在床梆子上,腰硌在在脚踏上,大太太连人带凳子的摔在四月身上,小错是一头撞在大太太怀里,两只手紧紧抱着太太的腰。
就在这三个人倒地的刹那之间,呯呯呯几声巨响,连着烟火在这这屋里炸响,三人倒地的砰砰和尖叫,这几声爆响,二月的尖叫都在同一时间电光火石之间发生,刹那之间,南竹最先反应过来,这是枪声!有人向这屋里开枪,开了不止一枪,推开小错一个翻滚,拿脚把圆桌狠命踹倒,桌子上的东西连同烛台,哗啦倒地,屋里一下就黑下来。
小错不知道太太有这样敏捷的身手,二月还在站在那里尖叫。太太一脚踹在二月的腿弯里,把二月踹一个跟头,踹的二月闭嘴倒翻在园桌后面。
太太拉着小错和四月一起躲在床侧边,一室皆静,外面的月光打进来,一片诡异。
安静了有几秒,或者更长时间,几个人适应了屋里的黑暗。
这时候大家都看见了,窗扇外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换了个方位,把枪口又悄悄伸进来,朝她们刚才倒下去的地上呯呯连开三枪,然后一闪,人影倏的没了。
这几声巨响全府都听得见。
苏福领着下人仆役丫鬟婆子往主院跑。看家护院的家丁都过来了,一时间这主院满满当当的人。
大太太站起来,把二月扶起,喝令苏福进来点灯,一阵嘈乱,灯点上了,南竹看了看枪伸进起来的位置,打出去的方向,透心的寒凉,这是冲着自己来的,是小错狗一样的警觉救了大家。
没有多说,叫来苏福,吩咐把所有的下人仆役婆子丫鬟全部叫起来,打起灯笼火把。苏锦苏秀全部集中到太太的院子。
把仆役按人数点好,分班值守。把主院围的铁桶似的。
然后铺开信笺,挥笔疾书,让苏福差人连夜给她娘家送去。
小错看着今夜的大太太,恍然像不认识,就这一个多月的接触,小错觉得大太太,说话慢慢的,行动慢慢的,容貌是美丽的,举止是婉转的,一家上下里里外外应对是得体的,老爷走了,会坐在那里哭哭啼啼的,可真没有看见这样身手敏捷,杀气腾腾的样子
做完这一切。南竹让苏锦苏秀先睡。然后吩咐二月,四月,把屋里的灯灭了,安排好外面儿的丫鬟婆子,仆役轮流值守,今天要把这个院子围的铁桶似的,连只蚊子都不能放进来。
大太太灭了灯,坐在床边,看着苏锦睡得沉沉的,苏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妈妈。还是女孩子胆小,不敢睡。就这样,南竹坐了一夜。
一夜无话,直到天亮。
13.
天刚亮,府外面一片嘈杂,门被拍的山响,这一夜苏府惊魂,人们吓得如同惊弓之鸟,听到这敲门声,连苏福都不敢贸然开门。
趴在门缝往外一看,是大太太的哥哥舅姥爷虞南基来了,连忙着人开门,不但是虞南基来了,还领来一队三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南竹看着哥哥。嘴扁了扁,蓦然鼻子一酸哭得泣不成声,虞南基很诧异。他这个妹妹他了解,外表的柔婉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出生于军人世家,哪有什么柔弱?是为了配合苏培西,苏培西儒雅,她就得文弱。
其实打小刀枪剑戟,拳打脚踢,上房揭瓦,下河捞鱼,调皮的事都干得全全地。
这是在苏府受大委屈了,什么人敢公然在这样的府邸开枪?要打死当家主母。
这时候小错才知道,大太太原来是这样的家底。
安顿了这一排士兵,按班分开,每班七个人,一天12时辰,护佑太太和主院的安全。
虞南基派人明察暗访,枪从哪里来?刺客从哪里来?
这一年的八月节过得很仓促慌乱,所有的过程匆匆结束。
聪明的人猜测是白蔻姨太太派下来杀主母的,不聪明的人说是三老爷派人来杀主母的。
这一天晚上夜深人静,月上中庭,南竹把二月,四月和小错叫到跟前,南竹定定地看了小错半晌,问小错想要什么?小错有点儿愣怔,没想要什么,吃饱就行。
太太悠悠地说,“你救了我两回命,这不是缘份,这是劫数了。你说你最想干的事是什么呢?”
小错听不懂前半句话,后半句听懂了。最想干什么?最想跟大少爷和大小姐学打拳,学念书。
这次老爷回来领回来一个断胳膊的林先生,三十多岁,瘦瘦的,左胳膊只有半截,看着阴沉沉得很厉害,又会教大少爷和大小姐念书,还会教大少爷大小姐打拳,以前大少爷囊囊胖胖的,好好的连苏万都打不过,可是那天他亲眼看见学了一个多月的大少爷,居然打倒了比他大的堂少爷苏万,身子也灵活了很多。
一听问她要干什么,她兴奋地说:“我最想跟着林先生学打拳,学念书”。大太太明显愣了一下,二月和四月对视一眼,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傻还是聪明。
她应该说“太太,没事儿,作为奴才这都是应该的,是主子福大命大。奴才无所求”云云云云。
可是这货直接说要读书,要学拳,这是什么人干的,这是少爷和小姐干的。她要干什么?不当丫头了,要当小姐吗?
果然大太太沉吟了半晌。没有说话。挥挥手,让小错回去睡觉。
小错糊糊涂涂,也没往心里去,心思都在她领到的赏钱,布料和点心上了。
高高兴兴地回了屋,赶紧扒掉鞋袜。上得炕来,铺开褥子,小心翼翼地拿出两个银元。
从记事以后这是第一次她手里拿着钱,还是银元,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上下抛着玩,叮叮对着敲,正面看,背面看,侧面看,自古以来,钱都是好东西。
打开纸包的点心和月饼,这回不是偷的,是自己完整地拥有的,拥有完整的一包点心和月饼,全是她自己的。看了又看,咽了口吐沫,闻了闻香味,又闻了闻香味,还是没舍得吃,等四月姐姐回来一起吃。
然后手里捏着两个银元,等四月回来,把钱交给她,让四月姐姐给存起来,点心包摆在枕边,躺在被窝里等,等着等着也就睡着了。
睡着了,也就天亮了,一大早四月把小错从被窝里扒拉出来,洗漱完毕,穿戴整齐。
拉着小错的手往大太太房间走。小错挣了两挣没挣开,看着自己的小手握在四月白皙,柔软的手很是不解。
突然心里一冷,吓得哇地哭了,上次从进财妈家出来,就是四月姐姐拉着她的小黑手来到这里的,这次四月拉着她,是要把她送回进财家吗?四月回头看了一眼,叱她:“哭什么,擦干净眼泪,闭嘴!哭什么哭,是好事”。
小错立刻又兴奋,“还分我一包点心吗?那一包我都没舍得吃,等你回来你也不回来,我都睡着了,再分一包,就你一包,我一包”。
四月都被逗笑了,“吃,吃,就知道吃。属猪的”。
来到屋里,大太太正襟危坐,穿的是平时见客才穿的礼服。
二月正在给细心的盘发髻,别钗环,小错惴惴不安地站着。看着二月和大太太慢条斯理的一样一样地进行,最后二月拿出一套跟小姐平时穿的一样的衣服,让小错换上 ,小错大吃一惊,:“这不是小姐的衣服吗?我的衣服挺好的,二月姐姐你这不是刚给我做的夹袄和夹裤吗?小姐的衣服我穿上,弄坏了怎么办?我就有两块钱,我赔不起,干活不方便,我 *** ”。
谁也没有发现,小错越来越是个话唠了,刚来的时候,一句话不说。现在一件事儿能说五句话,唠唠叨叨。
大太太笑笑,然后敛了笑容,对小错说:“从今天开始,我收你为义女,你是苏府的小姐,原来不知道你姓什么,从今天开始你姓苏,名字叫苏错”。
小错没有听懂是怎么回事,二月,四月一起摁着,让给太太磕头。
并且恭喜她。“从今天起,你姓苏,是苏家的小姐,叫苏错,现在太太领上你去拜师傅,要去读书,要去打拳”。
14.
小错听了四月这番话,其实还是弄不清楚怎么回事,让给太太磕头,没问题,端端正正跪下,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头。
四月让她叫太太为母亲,小错吓得头摇的波浪鼓似的,连话都说不成音,众人看着好笑,没办法,太太就太太吧。
太太给了一个红包,然后起身让小错换上新衣服。
这身衣服是预备八月节给大小姐穿的,可是今年这个节日也忙得顾不上,正好拿过来给小错穿上,小错别别扭扭的穿了,有一点点儿小,吩咐二月去库房取料子,给苏错做几身衣服。
然后太太领上四月并两个小丫鬟加上小错一行人,迤逦地来到祠堂旁边的一个大院子,墨香苑。
这是林先生教府里孩子们学习的地方,一进门三间大正房,林先生的生活起居都在这里。
这个院子里没有别的建筑,是个长宽有十五丈的大院子,里边空空荡荡,花草树木没有一棵。
林先生三十多岁,很瘦,面容清矍,气质沉郁,不苟言笑,左胳膊少了半截。
大太太和林先生见礼,大太太说明来意,介绍了小错的出身,年龄。林先生没有说话,看了小错两眼,度步到小错身后,突然脸色一变,伸出手向小错的肩头抓去。
小错集厨房多年挨打的经验,格外警觉,林先生这边儿甫一出手,小错肩头一动,嗖一下,向前窜了一步,躲开林先生的一抓。
林先生“咦”一声,又转一圈,转到小错的侧面,猛然又一伸手,小错就跟泥鳅似的,横移步躲开,一脸惊恐地看着林先生,又看看太太。嗯,这个林先生和黄婶子认识,只有黄婶子才见面不分情由地就打人。
这一下林先生更有兴趣,想了想,走到正面。突然伸手就抓向她脑后的辫子,小错不知道怎么回事,按危险来临时的本能反应,双膝一弯往前一跪,头 *** 地撞了林先生的双腿,把林先生撞的几乎站不稳,看来这“虎头”是名不虚传。
林先生突然笑了,把旁边的苏锦苏秀,苏万看得都愣,因为来了这一个多月,谁都没有看见林先生脸上有一丝笑容的出现。
林先生转头向大太太点点头说:“好”!
林先生问:“苏错,你想学什么”?小错很高兴,难得露出一点腼腆,羞赧地说,“我要学打拳,谁敢要是再欺负我四月姐姐,我能打回去,还要学念书,先生,你听,我会背书: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林先生一听小错背的有些咬字不清,腔调学的倒是十全十。
先生说,“学习是个苦功夫,比你干活要苦更多,能行吗”?小错点着头说,“行的,行的,我最能吃苦了,我原来在厨房跟黄婶子工作的时候,每天后半夜才睡觉,天不亮就起床了,我一干一天的活,不怕苦,也不怕累”。
黄先生又说上学是个磨人的事,要上好几年的学,并且一旦学习了就不能半截放弃,你愿意吗?小错懵懂地点点头。
林先生点点头,“好的,入学考试通过,从明天开始可以来上学。今天把明天上学要的东西准备好,笔墨纸砚,书包”。然后嫌弃地拎拎她的衣服踢踢她的鞋:“这样的衣服不能穿,要宽松粗布夹袄夹裤,穿跟脚的鞋”。
南竹沉沉地点点头,小错惊喜崇拜的点点头。
第二天刚蒙蒙亮,小错一骨碌爬起来,背上二月连夜给缝起来的书包,里面装上太太给准备好的毛笔,铅笔,蘸水笔,纸,砚台。
时辰不到,自己一路小跑就来到墨香苑,进的院门一看别人还没有来,先生一个人在那里打拳。
师生见过礼,林先生把她领到院子的西面,墙根底下有一个一尺见宽一尺半深的圆坑,让她站进去,然后往出跳,跳的时候双腿并拢一起跳出来。
小错发愣,先生喝道,“跳”!
小错赶紧把书包放在地下,站进坑里,往出跳,怎么也跳不出来,只能跳到一半儿高,先生说:“很好,在九点之前你一直在练这个,该休息的时候,我让苏秀来通知你”。
小错很是吃惊,可是先生说了又不敢吱声,只好一下一下地往出跳,正跳得满头大汗,苏锦书秀来上课,紧跟着苏万也来了,三个人惊讶的看着小错,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苏锦和苏万一起大笑,“虎小错,是不是被先生罚了”,小错不吱声,只是一下下地起跳,跳不上去,跳,跳不出去,跳,跳不出去。
就这样枯燥的,一上午也没有跳出这个坑。到九点的时候,先生叫小错过来,到屋里座位上坐下,检查小错的书包,然后先生从自己的桌子拿出一个木质的盒子。打开盖,里边装着铅笔,还有一支自来水笔,钢笔这东西很新鲜,也很昂贵。
林先生告诉小错,以后写字用钢笔,算数用铅笔,这是尺子,橡皮。
小错很是惊喜,拿着这些东西一个个地看了一遍,摩挲了一遍,真是喜欢。尤其是钢笔,从来没见过,轻轻地拔开盖,里面笔尖亮闪闪的,这样就能写出字来吗?
这一天小错跟着先生和苏锦苏秀苏万一样,背了书算了数。
到下午都又跳那个坑,一下两下,一次两次,一次比一次跳得高。累得想吐,头晕眼花。
晚上回去的时候,大腿,小腿,脚后跟,疼得厉害。
拿出书本叽叽喳喳地跟四月二月得瑟新得来的东西,这个叫铅笔,这个叫钢笔,这个叫尺子。顺便给他们演示,铅笔怎么用,钢笔怎么用,还有诉说一大早林先生让他跳了一个时辰的坑。
从这个秋天的早晨开始,小错开始了她人生的新阶段,跳坑,负重前行,正压腿、侧压腿、仆步压腿、劈叉
弓步、马步、正踢、里合、外摆、侧踢、后撩弹、蹬、踹,前滚翻、后滚翻、抢背、鲤鱼打挺、扑虎。
先生的训练近乎严苛,这些基本训练,别人训练一个小时,小错要训练三个小时,跳坑别人腿上绑一斤,她要绑五斤,负重别人负十斤,她要负二十斤。
先生手里的一指宽的长竹条基本都打在小错身上了。
早晨六点开始。到九点三个小时的基本功。九点~十二点文化课,中午吃饭睡觉。从三点到晚上八点,两个小时文化课,三个小时基本训练。
刮风下雨,四时八节雷打不动,林先生没有家眷,所以过节别人可以休息,小错不准休息。
15.
训练小错时林先生征询过苏锦,苏秀,苏万的意见,问他们谁愿意跟小错一起加大训练强度,苏锦苏万摇头表示坚决不跟傻丫头一块练。
苏秀一开始还咬着牙,跟了一个月。一入冬,北方的冬天,寒风凛冽,滴水成冰,早上六点还是黑漆漆一片,北风刮得骨头都冷,连手都伸不出来,在一个刮风的早晨,苏秀坚持不下去了。
于是在林先生那个大院里整整一年天气,小错就练这些枯燥的东西,压腿,踢腿,下腰,跳坑,负重,摸高,爬墙。
人们发现小错不光是虎了吧唧,还有一股子 *** 的痴迷,先生怎么说,她怎么做,不多问,不多说,没有穿过一身干净衣服,不是一身泥土,就是一身汗水,小小的一个孩子,夏天出汗出的后背的小袄子能结了盐花子。
小孩子正是贪睡,贪玩的年龄,小错的玩就是训练,贪睡是不敢的,去晚了,林先生的竹条鞭子打在哪里哪里起一道红棱。
就是衣服和鞋子费的厉害,二月抱怨缝的都不够她坏得快,南竹跟他哥哥要了一些小号的军装和鞋子,有了这些衣服,小错练的更起劲了。
这样的训练,连太太看了都不懂,这一年学了什么本事了?跳坑、绑着沙袋跳坑、跳墙头,背着包袱爬墙头。爬高,踢腿下腰,飞跑,踢香头,踢吊起来的香头。
这一年小错胖乎乎的身材拉瘦拉高了不少。
从第二年开始,可以动器械,匕首绳索,棍子,学一些基本的格斗招数,是的,格斗招数,林先生并不是武林高手,他是部队退役下来的教习军官。
林先生出身贫寒,少有才名,是当初乘坐日轮“因幡丸”从上海杨树浦码头启程赴法勤工俭学的学生,林先生从小一腔子爱国热血,认为只要能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才能拯救这羸弱的国家,到法国后他学习军事,尤其对法国部队的格斗术十分痴迷,认真扎实的学了几年,满腔热情地回国。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沾襟,一场意外,老婆,孩子,家人没了,他失去了半条胳膊,失去亲人的痛苦,身体残疾 ,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林先生痛不欲生,一腔热血化为冰凉死寂。
在上海认识了培西老爷,一番交谈之下,老爷惜他一肚子的学问,一身的本事,领回家里来给孩子们当先生。
所以今天林先生教给小错的本事都是最实用的,关乎生死的。
练完基本功以后就练习一拳致命,一招致命。讲人体结构讲关节,打哪里最疼,别哪里就使人没有反抗能力,一脚踹到哪里,能让人不能动弹。
通过林先生小错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但有他们这个城市,还有全中国,有长江黄河,有高原有大海有长城。
还有美利坚,法兰西,日不落,德意志,小日本。
还有更大的江,河,湖,海,很多和我们不一样的国家。
从第三年开始,四个孩子开始学习骑马,这个院子显然就不够了。
况且这个院子被林先生折腾得要坑有坑,要沟有沟,从低到高一堵一堵的墙,各种桩子架子,架子上面悬垂的绳索。宽阔平整的大院变得支离破碎,奇奇怪怪。
南竹在乡下的庄子里给他们开辟了马场,花重金买回来公马,母马,大马,小马,用一年天气,在林先生严苛的训练下,四个孩子都是控马骑马的高手。
再下来李先生教他们战地急救知识,急救技能。
苏锦学这些马马虎虎,他认为这是女孩子该干的事儿,他们应当冲锋陷阵。
从当年定下的规矩就没有改,习武不忘学文,四书五经,算数,地理,法文,甚至还教他们写新体诗。按苏府家规。孩子到岁数启蒙送到正规的学校去学习。
培西老爷回来带人检阅了他们四个人的学习状况后,决定不用去外边学,林先生足够教他们。
第五年开春,林先生领上小错,苏锦苏万开始游学,苏秀终是没有去成,哭了,闹了,绝食了,老爷太太是不允许苏府的闺秀出去抛头露面的。小错和太太拍着胸脯做了担保,一定能护的苏秀周全,还给太太打了一套拳,和府里最有力的仆役掰了腕子。七步之遥就窜上了一丈高的墙。苏锦苏万也跪地求,没用。
没有办法,林先生带上他们三个,让小错打扮成男孩子的样子 ,这个时候小错的面貌也进入尴尬期,几年风吹日晒下来。肤色堪比男孩子,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瘦骨伶仃和苏锦苏万没什么差别,怎么看也是齐刷刷的三个愣头小子。
林先生决定按老祖宗的路线先走西口,一路北上,去了蒙古高原,到归绥盘恒几日,西去包头,到了包头,联系上旅蒙商人,贩了些三蓝地毯,柿子铜壶,胡麻纸等等时兴货,买了几匹骆驼,跟着大队的商人,从包头西脑包出发,向北出西北门,后营子,到公益店,经由二相公窑子,从贵西沟开始翻越阴山,晓行夜住,驼 *** 声,沐风栉雨,看大漠孤烟,赏长河落日,一路向北。
到了外蒙,出售了他们带去的货物。苏锦看着那薄薄的一摞银元。第一次感觉钱不是白来的,钱不是从他娘柜子里往出掏的,是这样辛苦挣出来的。
只不过苏锦不知道,他爹挣的钱可没这样辛苦。
从外蒙直返北平,进城后卖了骆驼。去拜访培问二老爷 ,领略了北平官宦人家的生活。
为官三代才知道穿衣吃饭,培问老爷家一进七出的院子,仆役丫鬟成群,生活奢靡,那规矩是一套又一套的,这又是苏府不能比拟的,苏府所在的城市是以会过日子出名的。
几个人逛了北平城,看了大大名鼎鼎的北京饭店,就是1907年法国人在王府井大街南口建成的,一开始规模不大,现在扩建成了一座七层楼高的法式建筑,王府井,西单这些新崛起的商业圈子,逛这些地方的时候,小错就顾着吃了,酱肘子,火烧,咯吱盒,灌肠,冰碴羊头,奶酪,豌豆黄,艾窝窝,连那么难喝的豆汁儿都能喝两碗 ,哎呦,走一路吃一路,嘴就没停。
就不知道她那瘦弱的身子,怎么盛得下这些个食物?苏锦苏万一起撇嘴,:“真是饿死鬼托生的”。
游历了北京故宫,天坛地坛,莲花池卢沟桥,领会了北京城的厚重古朴。
然后南下,九省通衢天津,清苑,邯郸,洛阳,孩子们在烟台第一次见识了大海,坐船看到了黄海,渤海交汇处的奇景,来到蓬莱,领略海上仙山的缥缈。
16.
翻越秦岭淮河,进入江南富庶之地。到时正是秋天,桂花浮玉,夜凉如水,在寒冷贫瘠的北方,春夏秋冬孩子们吟诵了多少关于江南的诗句,恰好在江南最美的季节来到这里。
不尽的感慨,屡屡得惊呼,原来古人的诗词书画竟然是真的,真的有这么美的景色,这么美的地方。
苏锦恨恨地想到他爹,原来他爹在这么好的地方跟那个女人过日子,不接他们过来。
小错这几年活的,不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子,只有来到这个地方,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小错换了一身女孩子的轻薄青绿绸衣,拿着扇子,学着诗里的样子挥舞,旋转大圈子。
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女子,而且是江南的小女子。
这一换衣服小错发现苏锦,苏万都对她好多了,以前不是叫虎小错,就叫她傻丫,穿上漂亮的衣服,两个少年就把她呵护得像个女子。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买来桂花同载酒,这一世,少年游,能几日,又中秋。三个人磨着林先生买来江南的桂花酒,几人浅酌一杯,学着古人结拜一回。
来到长江边,见识了风急天高猿啸,落木萧萧下,长江滚滚来,原来江南也有壮阔萧瑟的一面。
堪堪到了八月节,几人折返上海,找培西老爷过节。
一行四人风尘仆仆地来到十里洋场——上海,在铜仁路上找到了苏公馆。
近乡情怯,别人都没什么,苏锦有些沉默,这一番游历,把一个跳脱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沉稳的少年,大半年天气走下来,苏锦不像一开始那样胖墩墩,眉眼瘦削了几分,脸上有了线条,长得越发像南竹太太。
他也感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父亲,觉得这是去他爸爸家,要去的地方不是他的家,大人的情他不懂。
可是他妈妈心情不好,他明白。从那年那个叫白蔻的女人来过,妈妈就像变了个人,爸爸再回来,两个人就客客气气,相敬如宾,那一份疏远和疏离,只有他和苏秀能看的出来,他们知道爸爸带着那个女人在上海这个家生活,他们从没有来过,这到底该是谁的家呢?心情很是复杂。
进的屋来才知道陪西老爷和白蔻姨太太都不在,有急事去南京,留下话让他们等等,就会回来。
来到这陌生的家里,好吃好喝好招待地住了十几天,四个人把这十里洋场黄浦江畔逛了个七七八八,也不见培西老爷回还。
林先生坚持要走,因为下面还有行程,于是各怀心腹事,告别了上海。再一路南下。
南下广州,福建,西至广西,贵州,最后天府之国蜀地四川,由川入青海,拜谒西宁塔尔寺,由青海入新疆,刚一入新疆,得知喀什动乱,于是又从新疆入陕甘,从酒泉开始,经嘉峪关,张掖,武威一路到西安。
一路这样走走停停,看看学学,用了一年多时间,游历了大半个中国,转了一个大圈子。
去年开春走的,今年的夏天回来。
回来后三个少年都变得沉稳沉默,个子长高,身体强壮,人见多识广后,心胸自然也大了,小孩子那点鸡毛蒜皮事都不放在心,脸上也隐有风霜之色。
三个孩子以前以苏锦为首,苏万帮凶,总是欺负小错。可是他们论打打不过小错,学问比不过小错,背书也没小错快。
后来俩人联手也打不过小错,所以背地里时些小阴小坏,来恶心作弄小错。
共同游历,一年多走遍万水千山,一年都在外面过的,没有丫鬟仆役成群的伺候,只有四个人相依为命。
逐渐三个少年的友情才刚刚开始。
跳脱骄横的苏锦话少了,走的时候是个白胖胖肉墩墩的小少爷,取而代之的是端正稳当瘦削的少年郎。油滑谄媚的苏万油媚之气消尽,看着自信凌厉了不少,两个人的气质上有了非常大的变化。
看来真的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回来之后稍作休整,林先生又在他们面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这是他们跟林先生学习的第六年。
这一日的午后林先生把四个人叫到墨香苑,吩咐关好院门,拿出一只手提箱,神神秘密地打开,四个人一看刹那都愣住了,是四把手枪,勃朗宁M1900,林先生熟练的摆弄着枪支,“来,年轻人,这种把弹匣在握把内的手枪,叫撸子,豪杰们总结各种撸子的用枪经验,一枪二马三花口,四蛇五狗张嘴蹬,这一枪就指这把枪,天下第一枪,现在这样一把枪都卖到40个大洋了”。
40个大洋!孩子们惊呆了。
小错知道,四月姐姐在府里是工资是高的,也不过就是五个大洋,一个大洋就能买两袋儿白面,这40个大洋该是多少袋儿白面呢?
自古穷文富武,学文章经济,一间屋子,几本书就够。
而苏府培育这几个孩子,文治武功,这几年不说马匹的钱,马场的钱,师傅的束脩,也不说游历的大笔花销。日常吃喝燃嚼,笔墨纸砚,就说现在开始打枪,所谓的好 *** 是怎么出来的?是拿一箱一箱子的子弹喂出来的。
林先生开始教孩子们打枪,长枪短枪,日本的王八盒子,中国的汉阳造,一枪二马三花口,这三种枪主要说的是勃朗宁手枪,只是型号不同。论性能论威力论保险性,目前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手枪。
别的枪只要孩子们认识会打就可以。主要勃朗宁手枪要用到得心应手。百发百中。
子弹是一箱一箱子地往出打,没人心疼,苏府供得起。
就这样,斗转星移,花开花落,从小错磕头拜师,到今天整整过去了八年。
17.
这八年的变化是二月嫁人,太太做媒,嫁给了虞南基部队的一名军官,太太陪嫁一处铺子,风光出嫁。
八年过去四月已经是二十三岁的大姑娘了。
四月十八岁时太太也要指婚,给她找个好人家,可是四月下跪赌咒,坚决不要嫁人,如果一定要她嫁人,要么出家当姑子,要么自梳。
大太太心里明了,叹了口气,随她去了。
培西老爷在上海和这边又是来来 *** 去去,过了这几年。
再也没有带白蔻姨太太回来,老爷不说,太太不问。家人们早都忘了曾经有过这么一个闯祸妖精的姨太太。
八年过去,大小姐苏秀变成十五岁的大姑娘,端庄持重,心有城府,容貌秀丽。
苏万十七八岁的青年了,高大孔武,就是一脸的青春痘,以前是苏培无的寡妻小妾教养,在妇人裙子底下长大的孩子,心眼小,油滑谄媚。
这八年的作用是洗净了他身上的脂粉,油滑,蜕变成真正的汉子。
苏锦以前是一个骄横跳脱的孩子,现在十四岁,长得倒比16岁的年轻人还高,沉稳默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有几分腼腆。
变化最大的是小错,以前是性子憨憨傻傻又是警觉的,像一只支楞着耳朵随时准备逃走的胖兔子,现在是一十六大姑娘,身材发育成熟,个子高挑,宽肩细腰,这八年对小错来说似乎是蛇蜕皮,蜕一次,变化一次,女大十八变,脸上的线条刚硬有棱角,长眉入鬓,肌肤白玉,八年的高强度训练不是白给的,小错在行走之间自有一身肃杀之气,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举手投足之间自有威仪,让人不容小觑。
站有站姿坐有坐相,虽不是军人,举动之间却是最合格的军人姿态。
再不是以前那个热乎乎憨傻傻的小丫头。俗话说,女大18变。这话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林先生来时小错正处于尴尬期。每天的高强度训练,天天一身灰不粗粗的旧军装,让人忘了她是个女孩子。
进入青春期以后,机体发育不同寻常,个子抽高,皮肤白皙,以前的身材光看见刚强韧度。现在是女孩子的曲线出来了,在柔软中带着韧度。眉眼看着水汪汪的,连说话的声音都有变化,以前跟个傻小子似的,愣愣的,现在声调拔高,反倒有一种娇软在里边。
看着眼前的小错。
林先生疑惑了,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可是自己教出来的是个女孩子,这女孩子学这一身本事有什么用啊?林先生门心自问,有一种在沙滩上做雕塑的感觉,海浪一刮,什么都没了。
小错大概也是这样吧,结婚生几个孩子,要这一身的本事何用,留着和丈夫打架吗?小错现在的身手打二十个普通人没问题。那又怎么样呢?也就是一个普通的丫头,还是一个出身低微的丫鬟。
这样绝色的丫头,一身的文治武功。大概是给哪个豪门老爷培养出的一匹扬州瘦马,玩弄之间别有一番意趣罢了。
当时做的时候,也就那么做了,因为这个孩子刻苦,悟性高,愿意配合。肯下功夫,学的极愿意学,教的更愿意教。可是这件成品摆在面前的时候,林先生深深的疑惑和反思:“其实在做无用功”?
如果是男孩子凭借这一身的本事自当建功立业,鹏程万里,上可报效国家。下可博个封妻荫子,可是一个小女子。
林先生在遇到小错之前正是人生低谷,惶然无措,行尸走肉一般,教几个孩子,聊胜于无。
真正的倾囊而授,呕心沥血教出这样的孩子,又能怎么样啊?她是个女孩子,好像是林先生以前不知道小错是女孩子,现在才知道的。
林先生突然悲从中来,这就是自己一生的命数吧,学了一身的本事,还没等施展一二呢,老天先把自己打折打残,又教出一身本事的学生,发现只是个女孩子。
哈哈哈哈 ,林先生仰天长笑“: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腾达。此乃,时也,运也,命也。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人不得时,限运不通,看来我林某人就是那“不得”之人。呜呼!
时局变化很大,纷扰不定。
培西给南竹来信,着日让苏培东来取家眷,进沪。
也就是说这一家子都要搬到上海,培无的寡嫂和两个妾不去,姑太太大太太,带上苏鹏,苏成,苏万,苏锦,苏秀苏错四月林先生一大家子一同赴沪。
一听说要去上海,小错来找林先生。欣喜地告诉先生,“我们要去您的故乡,你可以回上海了”。
林先生一听立刻黑了脸。
整整八年,在苏府教化这几个孩子,全身心投入,已经忘了在苏府之外还有一个世界,有这多灾多难的国家,有芸芸众生,还有那回不去,也忘不了故乡。
于是林先生向太太请辞,要云游四方了此残生,上海是坚决不回去的。
大太太是个明白人,众生皆苦,唯有自渡,各有各的缘法造化。
孩子们却震惊了,这八年的朝夕相处,摸爬滚打,林先生对他们来说亦师亦父,自来经师易遇,人师难遇,
苏万是从小没了父亲,小错是从来没有父亲,苏锦,苏秀是很少见着父亲,这四个孩子同命相怜,在心目中林先生就是他们的严父。
在那一年多的万里游历,林先生是事无巨细,三个孩子的吃喝拉撒穿戴安全头疼脑热生病,哪件事都得操心到,早就建立超过老师的情感,听得林先生要走,四个孩子哭了两对。他们以为林先生会是他们一辈子的林先生,一辈子的林老师,学无止境,还有多少东西没有学啊?
四个孩子苦劝不行,林老师去意已决。
小错的心里,林先生是爸爸,大太太是妈妈,二月,四月是亲姐姐,这个世界是幸福,温暖的。
猝不及防,小错生命中的第一次离别就这样降临。
太太给林先生结算了工钱,又把城里一处三间房的小院子,过给了林先生。
不管云游在哪里,希望这里都有林先生的家,愿林先生有佛祖庇佑一生平安。
林先生和孩子们洒泪而别。
临行前送给四个孩子每人一本书,上面有林先生的亲笔题字: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啊,慢慢地,来日方长。
18.
送走林先生,小错做什么提不起精神来,不想起床,不想练功,不想说话,一想起来就流眼泪。
墨香苑一天去了三五趟,没等走到,远远地看见那些青色的砖墙热泪哗哗的。
她不明白林先生怎么能这么狠心,说走就走,小错看着这偌大的院子,坑坑洼洼,那一堵一堵的泥墙,那风吹雨打退了色的木头架子,小错留着眼泪,把林先生曾经教的基本功挨个做了一遍。
跳坑,踢腿, *** 。
进屋来到厅间,看到他们学习的小桌子,小椅子,他们的课本,作业,她的砚台,依稀又听到了朗朗的背书声,“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人才走了几天,怎么落这么厚的灰?现在不但林先生走了,她也要走了,告别这个大院子,这个屋子,告别所有的一切。曾经的日日夜夜,小错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上学念书,练功,打拳,骑马,射击。没想到哗啦啦一下,倒塌的这样彻底。
小车坐在椅子上,把头埋在臂肩。整整闷了一下午。
这几天几次三番地出府去,到太太送给林先生的房子里去,蹲守了好几天,林先生是真的走了,那个断了半截胳膊的人,那个教她真功夫,教她学文化,让她认识这个世界很大的人,真的走了。
这样恹恹地过了十多天,这天下午府门外喧闹声一片,是四爷苏培东回来啦,小错这才想起,这两天全府上下忙翻了天,大家都在收拾东西,打包行李,下人们在窃窃私语,谁要去上海,谁留在原地,谁被遣散,而太太和四月,每天里里外外不知道忙什么,就是看着四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原来他们真的要离开这块儿地方,接他们的人都来了。
听前门的说培东四爷回来,小错从后门溜出来,她不想见那个人。
溜出来以后,沿着街上漫无目的的溜达。其实对这个城市小错很陌生。
六岁以前,在一个很嘈杂的奇奇怪怪地方生活,睡在一个大柜子里边。偶然能放出来跟一个女人睡。
那个女人瘦得跟鬼似的,让小错叫她姐姐。
一有人来就得进柜子里待着,听着外面传来的喘气声,撕扯声各种奇怪的声音,后来柜子也不能待了,有一次吃坏了肚子,没等那个瘦女人叫她,自己就跑出来,据说是吓着客人啦。
院子的角落有一个装杂物的小屋子,一个人跟老鼠似的,在那待了一个夏天,后来那个瘦得跟鬼似的女人也不来给她送吃的,就被人领出来,直到碰见大太太。
六岁以后进苏府,基本没怎么出来,跟林先生学习练功,那过的苦行僧的生活,哪里有什么过年过节换衣服,逛街买花头绳,都没有。
是二月,四月疼她,热切地打扮她,晚上穿上,一大早就得换下来。
包括现在穿的,还是一身穿旧的,灰不灰蓝不蓝的军装,常年训练,早就把头发剪成短短的。
现在感觉自己既不像女孩子,也不是男孩子。
信马由缰的在街上走着,走走停停,心里犹豫着,计较着,盘算着。
最后一挣扎,一咬牙,来到了后街一处门面,曾记得这里异常繁华,不明白现在为什么这样萧条?
“凤鸣班”,这几个字当初看着辉煌明亮现在看着暗淡无光。
这几年不管什么时候能上街来,总要过这里溜一圈,从不敢进去,看一看,快步走开。
踏上台阶又下来,下来又上去,想了想,还是进去了,门口小二热情地接待她。领到厅里坐下,熟练地给倒上茶水,然后问:“少爷,你是准备过班茶围还是出条子”?小错窘迫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没有,我、我、我我就是想问点事,我什么都不要”。小二敛了笑容,“爷,我们这是做买卖的,你要问事,也不该来这里问,到警察局问去”。
小错更窘迫了,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递给小二,“小二哥,我就是想打听点事”。
小二一看,老天!打赏也就是几个铜板,买卖不好做,很久没有见直接拿银元打赏的啦。这个小子看来穿的破烂其实是个有钱的主,要不就是个傻瓜。于是把银元快速收起,满脸堆笑的“好的好的,爷,你想打听什么”?小说看了看他的年龄,有三十多岁,就问他,“你是一直在这里做吗”?小二说:“是呀,我十四岁就在这里学徒,今年三十三了,干了 *** 0年”。小错说:“那好,我问你,在 *** 前,这里曾经有一个小孩,是当红头牌吕转转生的,你还记得吗”?
小二上下打量打量小错。低头思忖了一会儿,问道:“你打听她干啥?你认识吗”?小错忙说我不认识,是朋友托我来打听的。
小二点点头,:“啊,有这么个小孩子,后来不是卖了吗”,“那孩子的妈呢”?
她妈,吕转转,早死了,染了一身脏病,抽大烟抽死的,她妈死了才卖那个孩子的。这孩子也有病,怕是她妈传染的,长了一头疮,怕死在班子里,卖了”。
小错打听清楚,心里明白。
出了这凤鸣班,就是这么一点点印象,那个褟上云雾缭绕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真的是她妈。
不明白是自己的记忆还是做梦。
看来黄婶子他们没有骂错。
这是真的,回到街上的小错,专找人少的地方走,眼泪就没有断过。
这回死心了,尘归尘土归土,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日子。
喜欢的人太太四月可以一起走,敬重的人林先生走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这个城市,什么也没有留下。
19.
回的府里,看到四月到处找她。
原来太太晚上设宴,欢迎培东四老爷回家。小错很是惊愕,培东老爷?他那一年不得回来两回,还欢迎他。
说完了,狐疑地看着四月。四月别开脸,避开她的目光说,“还有客人”。“客人”?小错嘟囔了一下,“怎么的,他也领回来一个太太”。
小处看着四月明显地抖了一下,心里恨恨的,“那你们找 *** 什么”?“太太让给拿来新衣服,让你换衣服呀,一起会客人”。
小错说:“我?新衣服”。看着给她拿来的新衣服,现在的衣服比前几年又有变化了,首先是变窄了,上身的袄子更瘦,大胆地把女人的腰身掐出来,可是袖子还是宽的,下身的裙子依然长到脚面,不过这城里有些胆大的也能穿旗袍了,把两节变成一节。
可是在苏府没有,就是滚边变细了不少,小错看着这一身青白底子小绿花夹杂着一点点碎粉花的细绸子袄裙,“可是这样的小袄长裙我不能穿啊,这样的头发,穿上这样的衣服成什么样啊”?四月不容分说,揪过来把她身上的衣服扒了,督促赶紧换上,换上以后大家有点愣,整傻眼了。是啊,小错说得没错,这样的衣服就得长头发,盘成发髻,梳上辫子,什么东西都得搭,搭不对就是怪异。
小错这男不男女不女的短头发没有二寸长。穿上不伦不类的,真是别扭。
四月气得直咬牙,碧桃想了个办法,拿出头油发蜡,把头发朝后边梳。梳得溜光光的,再插上点儿钗环珠花什么的,假装后边儿有发髻。
洗脸,抹油,画眉毛,涂口脂,倒腾好了,看着她小丫头都笑倒了,大丫头气死了,小错觉得自己像妖怪,流光水滑的大背头,细细的眉毛,红红的嘴唇,身上漂亮的衣裙合身合体,配上这二寸长流光水滑的大背头,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小错闹着要去洗脸洗头,要扒掉这身裙子,四月按着,“就这样,不赶趟了,再晚去就等着挨骂吧”。
时间晚了许多,太太和小桃都过去一会了,大家都推着赶紧走。
看来这是重要的客人,都到中堂见客。
在路上四月告诉小错,这重要的客人是培西老爷请来的,准备给苏秀当姑爷,小错听了大喜,“咱们家姑娘都要出门子了吗”?四月说“:不是,相看好了先定亲,过两年成亲。
一簇人急急忙忙地来到中庭。大太太右手上座。下面依次坐着培立姑姑,苏秀,苏锦苏万左边下首。
小错进来就看见左边上手歪斜着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以手支颐,二十多岁,细软的头发一丝不苟,精美的皮鞋一尘不染,一身浅灰派立斯西装板板正正,瘦条子长脸,面皮青白,一脸不耐,四爷陪东下首小心相陪。
小错进来就感觉有点怪怪的,很少看见大太太在见客时脸绷得这么紧,两个嘴角下撇,都快撇成八万 ,面色很是不豫,看来是没看对这新姑爷?
一向沉稳淡然的苏秀今天不正常,两只手把帕子抓的紧紧的,脸涨的通红,坐姿僵硬,低着头。
小错她们因为来的晚了,都是从女眷背后悄悄的进来,四月站在太太背后,小错站在太太下首。
上座那男人极不耐烦的一瞭眼皮看见了小错,又看了一眼,竟然坐直了,瞪了眼睛看定小错,这三眼看的小错有点火,黑白分明的凤眼凛然扫过去。
那男人心虚的垂了眼皮 ,转了眼风。向着培东说:“苏兄啊,这位是?”培东说:“这位是家嫂的义女,苏错”。
培东转向小错说,“这是我的朋友杨公子,从上海来”。
小错撇撇嘴,没有吱声。虽然被大太太认为义女,可是小错什么时候都知道自己的位置,没有以苏家小姐自居。
可是对于这苏家培东老爷,从来不假颜色。
培东是四位大爷里长得最英俊,最年轻的,也是最跳脱活泼的,常年的军旅生涯使他身上自然有种杀伐决断的气魄,可是因为四月的原因,小错从开始就对培东很是生气不屑。
今天还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朋友来,“看他那坐没坐相,这是来当新姑爷的态度吗,这是来当太爷的”。
直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其实是冤枉培东了,这杨公子是三哥陪西让他带回来的,杨公子的父亲是一方诸侯,手下十几万的部队,培西的买卖一直打不进杨公子父亲的阵营,好不容易通过关系结识了杨公子,知道杨公子未婚,所以有意把苏秀许给杨公子。
其实在杨公子在家中老幺,没真本事,在家中军中没什么实权,只不过仗着他老子,吃喝嫖赌玩乐样样精通的一个纨绔。
大太太不高兴是因为觉得培西操之过急,苏秀才十四五岁,看这杨公子形容举止轻浮,坐卧无相,没有礼貌,很不靠谱。
大太太心中厌恶,对培东也不假辞色。
偏巧这杨公子人世间的好东西玩多了,见过了,反倒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爱好。
一眼看见小错,明明是着女装,弱柳扶风婀娜多姿的身材,一身掐腰紧身小袄碎花裙,偏又男孩子的发型,一脸英气勃勃,行动利落,目光狠利,自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
女人堆里泡多了,杨公子泡出一双毒眼,一看见小错就如同启动了身上的开关,“这是绝色,还是个有意思的绝色”。
一下子精神起来,不知道小错的哪一点长在了他的审美上。
本来嘛,他怎么能看得起苏家呢,怎么能看得起这遥远的北方晋城里一个商户的女儿,才十四五岁,小里小气,讷讷唧唧,恐怕连胸脯子 *** 都没长出来,他好好的连苏秀长什么样都没看见,也不想看。
直到看见小错,眼里精光闪闪,陡然振作,大喝一声,“来人”!
20.
随着喊声廊下走上来杨公子的贴身侍卫高三。
杨公子一路上都在跟培西得瑟他的护卫高三,一身横练外家功夫炉火纯青。
看这腰间配着盒子炮,高大魁梧,嘴撇成八万。
高三手里托着一个大托盘,托盘上面儿盖着红绸布,杨公子招手让高三来到他跟前,打开红绸布,从里边挑挑拣拣,拿出一只翠亮清透的翡翠手镯,一块核桃大的羊脂玉挂坠儿,镯子水头极好,青翠欲滴,被人精心打磨,打眼看去竟不像料子,倒像一泓碧水凝成的,那羊脂玉躺在杨公子掌中油白软糯,粘稠细密,白润油绵都占全,翡翠镯子还能常见,而这样品色的羊脂玉就极少见。
拿着这两件宝贝,杨公子离了座,向女眷这边走过来,苏秀原本涨红的脸现在刷的变白,大太太欲言又止,却又生生止住,培立姑姑满脸带笑。
大家都认为杨公子是送给苏秀当见面礼的,杨公子下的座来,满面带笑,手里托着宝贝一步三摇,径直走到小错跟前,“小错妹妹,初次见面,也没有什么准备,两件玩意不成敬意,妹妹拿去玩”
小错含笑的眼睛“刷”地冰下来,端庄的大太太要绷不住,培立姑太太又呛到了咳得咳咳的,培东一脸恶心,小错黑漆漆的目光沉沉的扫在杨公子的脸上,“小错无功不受禄,请杨公子自重”。
杨公子哈哈大笑,“什么重不重的,妹妹,在我心里你最重”,杨公子左手心儿攥着羊脂玉,四根指头套着镯子,腾出右手来抚小错的膀子,小错不闪不避 ,定定地看着,杨公子顺着小错的膀子轻抚下来,去抓小错的手腕子,要给带镯子。
这就有点不地道,头一次见面跟人家的女眷拉拉扯扯,一意轻薄。
小错辑手下蹲行礼,嘴里说着“杨公子,您太客气了”,左手快如闪电,在杨公子右手腕关节上一扭一带,藏在裙子里下的脚在杨公子的小腿侧边轻轻一拨。
电光火石之间,大家看到的是杨公子要给小错带镯子,小错推让行礼。
结果是吧唧一下杨公子跪坐在小错面前,手里的两件宝贝掉在地上,听的的清脆,镯子摔成两节,羊脂玉不知去向。
小错更是吓得花容失色,“杨公子,这怎么行?您怎么行如此大礼”。
说着小错扶着杨公子一边儿的手臂肩膀,似乎要把他扶起来,一扭一扶之下,杨公子的胳膊脱环了。
别人不知道,杨公子心里明白,手腕子 *** 辣针扎似扭的疼,一边的肩膀不自然的垂落着,疼得他哭爹喊娘,最丢人的还是他跪坐在地下,仰脸看着小错,鼻涕眼泪一块儿流,这是受了暗算,着了这小娘们儿的道。
看着小错那似笑非笑的脸,杨公子恨恨地骂:“快把爷爷扶起来”。
后面的高三面对女眷,懂规矩地低着头,等他听见声响,看见他主人在地下跪坐,扶着一边的肩膀哭骂,而小错含娇带羞的乍着手欲扶不扶的,他觉得主人太丢人了,怎么见个女人这么跌份儿?
过去把杨公子扶起来,发现胳膊被卸了,立刻警觉地看着小错,小错听着杨公子翻脸骂出来,也不装了,背着手似笑非笑的睨着这主仆二人。
大太太的脸色难看,领着孩子和丫鬟准备走,苏秀如释重负,又恢复了淡然稳定的状态,看着这一切,培东脸黑得像锅底。
听到咔嚓一声轻响,高三把杨公子的肩膀对回去了,杨公子疼得一哆嗦。 *** 喝令高三:“把这蹄子给我打烂,丢到黄浦江里喂王八”。
杨公子自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人敢动过他一个手指头,养的骄横。
他认为这个女子有妖法,怎么在他手腕子上捏了一下,外面就肿成这样,疼得抬不起来。
高三听着主人的命令,晃动脖子,捏着手指,心里叹息,这么个漂亮姑娘,可惜了。
培东一动又停住了,他也想看看小错这七八年的功夫学了什么。
那边高三用了三分力一个直冲拳打向小错漂亮的脸蛋,小醋不退反进。头一歪,身子一侧向前一步,一脚蹬在高三的小腿正中,也用了三分力,人家讲究咱也不能不懂规矩。
如果是一般人挨了小错这一脚基本上骨头是断了。
高三这横练功夫不是白给的,就这也是疼的他原地转了个弯,然后扭转身,左右出拳,拳拳带风的往小错身上招呼。
小错一个快进急步到高三背后高抬腿一脚踢在高三腰上,落地再跃起,又一脚踢在高三肩上,高三个子大不灵活,并且他练的是功夫,小错练的是格斗,要一招致命,三招过来,两个人错到面对面。小错纵身一跃一抬脚,散开的裙子像繁花纷飞。脚尖准狠地直接踢到高三的鼻梁上,听到砰的一声,高三往后一倒,看着是鼻梁塌了,鲜血迸出,糊的眼睛也看不见了,前后五招,三分钟,一个大汉就被这娇滴滴的姑娘干脆利落的打倒了。
小错站在当地懊悔,没打好,肩上挨了一拳,实战经验不丰富,也是身上这衣服不给力。裙子兜风,又拉扯得踢不开,还挡视线,要不第三脚就该给他撂倒了,感觉是给林先生丢人。
四月笑出了声,大太太绷紧了脸,培东瞪大了眼,苏锦,苏秀,苏万点头称好,果然厉害。
杨公子吓得咬着舌头不敢叫唤。
林先生交给小错的是法国军队“踢击术”法国的腿拳道,主要特点融合英国拳击运动和法式踢腿动作,常常以敌人头部或脸部为目标,精准到能踢鼻子不挨眼睛的程度。
那时高高的木架子上面悬挂着一个一个燃着的香头,从低到高,小错跨步,跃起~踢,跨步跃起~踢,从踢不着到踢着,再到踢下来,几亿踢总有了。
八年的超常训练,小错的腿法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也是脚下留情,要不然这一脚就能废了高三的眼睛。
“杨公子~~”
21.
培东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到杨公子身边,“杨公子~~杨兄,何必跟女人一般见识呢?走走,别理她们,今天家嫂备有好菜,我陪你喝两杯”,杨公子气目眦欲裂,“喝你个老母!”
走到高三面前,拿脚踢踢他,“死啦?能起来不?”
高三原也没晕过去,就是羞得没法面对,叫杨公子这一踢,只好讪讪坐起,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恨恨地盯着小错,杨公子破口大骂,“丢你先人的脸,连个女人也打不过,快撒泡尿淹死去吧!”培东面带春风,眉眼含笑,再三地邀请两位到隔壁喝酒,吃饭。
杨公子哪有什么心情脸面吃饭,领上高三和侍从直接要走。
大太太和培东在府门口依依送别了杨公子。
回到中堂,培东看着小错放声大笑,“好样的,没给你先生丢人”。
大太太绷着脸,抿着嘴,努力把笑容压下去,苏锦,苏万跟着吹牛皮,嫌小错打得慢了,要是他们俩上三招之内就解决了。
苏秀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主动握了小错的手,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是豆蔻年华,对未来充满幻想,怎么也不是这种面皮青白歪瓜裂枣,见了漂亮女人挪不开眼的登徒子。
这场亲事叫小错三脚给踢跑了,苏府皆大欢喜。
太太领着大家到隔壁饭厅,安排给客人的大席,现在自家人吃。
席间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夜深人静,各自回到房间,小错看着四月红一阵白一阵的面皮,搅在一起的双手,坐立不安的神态,恨地问四月,“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四月讷讷的低了头。
这一低头,小错心内一酸,可惜了四月姐姐,这样的才情,这样的容貌,什么样的男人配不上?是个皇帝也配得上,可惜就因为是丫鬟。
一见培东误终身,四月刚进苏府是伺候陪东的,正是十三四岁的年龄,四月聪明,培东跳脱,两个人一起淘气,一起欢乐,鲜衣怒马的少年,娇俏伶俐的丫头,俩人跃马南山挥鞭东郊,那少年无忧无虑的日子,能纵情大笑的岁月,蜜糖一样的年华。
培东18岁从军了,四月跟了大太太,培东年年都要匆匆回来几次,哪怕在家只能呆半天,府里的人都知道他为什么回来。
二十大几的人了,不娶妻,不纳妾,总是把匈奴未灭,挂在嘴边当借口,四月熬成了23岁的老姑娘,这个年龄 ,就等着给人家当续弦做填房纳小妾吧,正常的儿郎是嫁不了了。
不管怎么说,培问和培西老爷是不会允许培东娶一个丫鬟当正房的,苏府丢不起那个人。
四月就这么吊着熬着,俩人互相看着。一年见的就这么几回,小错是看不上他们的磨叽。
四月明白这里的甜蜜,不要什么天长地久,一年见两回,便胜却人间无数。
培问把培东调回上海。
责令把家眷接回上海后就准备让他择人成亲。
四月愁肠百结,不知道该怎么办,小错觉得培东不仗义,五尺高的汉子,你要坚持娶四月,别人能怎么样?没本事的男人才怕别人,自己的终身大事都做不了主,还有什么能做主的?小错问四月,“你确定他是真心要娶你吗?”
四月说“培东是怕伤了兄弟情义”?
“哈,兄弟情义,那老婆呢?夫妻之间就没有情义吗?兄弟是义,老婆是情,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又想有情,又想全义,世上安得两全法,怎么便宜事都让他苏培东占了”。“大好的儿郎,怕他兄弟就不怕你,再确定一下,现在是不是真心要娶你?连自己家的这点事都解决不了,还谈什么呢?”
“你个小崽子,你又懂什么了?林先生还教你这个吗?快看好你自己吧,你也16了,该议亲的时候了,到了上海想想你该干什么?你是当你的小姐,还是当你的丫头,是该上学呢,你是该嫁人呢。”
几句话说得小错也低了头,是啊,自己已经16周岁了,可是自己这上不上下不下的,该怎么办呢?空学了一身本事,莫非就是为了嫁人吗?
上了学以后怎么样,听说在上海那边的女人是可以出去工作的。唉,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上海再说,那是一个大城市,大地方,也许有什么不一样的。
睡觉的时候小错又把林先生给他的那本书拽出来,把那几句话又默念了一遍。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这个世界有纵有横,有千古,也有八荒,怎么也不能让我苏小错就圈在家里等着嫁人吧,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22.
择到个好日子,就是今天,苏府举家南迁。
小错看着这青灰色的城市,五味杂陈。生她养她,过了一十六年的地方就这样告别了,时世艰难,路途遥远,不知道此生能不能再回来。
回来又能看谁呢,谁又能让她惦记着,谁又惦记她呢?纵横的千古,八荒的如海,也就是她这一个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车粼粼,马潇潇。
在秋日的午后,苏家这一大家子终是进了远东第一大城市上海,苏培西在古北买了大园子,是西式大院子。
铁栏杆拧成的门不像是苏府厚重的大木门,这个门从外面一眼能看见里面。
一进门是一条甬道,两边草坪,四层楼,白的晃人眼。
嗯,南竹太太手搭在额上看,苏锦苏秀激动于他们的新家,小错两手插兜闲闲巡视,培东回头笑得灿烂,“嫂子,这是我哥新买的园子,快回来”!
下意识的太太苏秀四月一起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这些衣服,和新园子大房子有点不搭,她们像是从上辈子过来的,南竹第一次有点怯场。
门口台阶上缓步下来一个男人,长身玉立,一身合体的西装穿在身上,越发显得身材颀长,一丝不苟地背头,金丝眼镜,培西老爷南竹太太同年仿佛,现在看着,觉得两个人竟有些不相配。
培西回苏府,一向着长衫,大家也是头回看见培西穿西装,这一下比着南竹太太是古董。
15年的夫妻见面,在自己家见面。南竹有些局促,还有很多的陌生。
培西很快地感觉到了南竹的局促陌生,过来挽住南竹道声辛苦。
南竹温温的笑,环视铁编的新式大门,两旁的草坪,脚底下的甬道,眼前的大房子,心里是无比的酸楚。
从前在苏府买块地,拿什么材料布置房子,花园儿怎么修建,种什么花,养什么树,事无巨细,培东和她两人嘀嘀咕咕必定商议一下。
偌大的苏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铺子里庄子上的事,南竹什么不操劳啊,家里有多少钱多少债,多少产业田地,南竹什么不知道啊。
现在看看这么大的家业置办下来,她竟然不知道,连双筷子都不用南竹操心添置。
或者是应该庆幸吧,从来就是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在家享福就好。男人给你挣下着偌大的家业,你蹲着就好。
南竹自嘲地解释这一切。
一楼是宽敞的客厅,南竹她们被培东带到一个叫沙发的东西上坐下,这可比家比家里的太师椅舒服多了去,软和又有弹性,这么宽大。
下人的打扮也和苏府不一样。头上戴着帽子,身上围着围裙,帽子和围裙上都有白色的花边。
看着这个颜色南竹心里犯堵,怎么跟戴孝似的,下人往来穿梭,拿行李,端茶倒水,上水果西点。
培西和南竹絮叨家事,苏锦,苏秀早跑到他们自己的房间去看,小错和四月收拾带来的行李。
陪西让南竹休息一会,他要出去,晚上回来一起吃晚饭。
南竹楼上楼下看了一圈。还是怔忡着“这就是自己的家”?窝在沙发上思想。
突然心一紧,耳朵一动,那咯达咯达熟悉的高跟鞋响起,向楼梯口望去,那个她八年都不曾忘的女人,斜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纤细的身子,松松的浴袍裹在身上,左手搭在右腋下,右手指间一根袅袅的烟。大红唇和尖尖的红指甲相互映衬,如瀑的长发遮了半边脸。
南竹怎么看她就是窑子里的头牌,虽然南竹也没见过窑子里的头牌是啥样的,她想的一定是白蔻这样的,生来是勾男人的。
南竹没有做声,白蔻款款走来,坐在右侧边沙发上,一脸似笑非笑,吸了口烟,又坐到左侧边沙发上又是一口烟,最后又做到对面的沙发上,还是那口烟。
掐着半边嗓子的声音又响起,“姐姐,别来无恙啊,八年没见,啧啧,怎么老了这么多?”南竹没有说话,白蔻自顾自笑笑,“姐姐,这家是我和培西一块看中的,一起商量置办下的,我也不知道姐姐你喜欢什么样的,家里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按照我的喜好办的,姐姐,你可满意”?
南竹睨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端起,眼前的杯子喝了口茶,还是没有说话。“姐姐,你看,现在我坐哪里都行,坐这边也行,这边也行,坐你对面都行,没人敢打我手板子,更没人叫我跪着,你也不行,您看您当年的大巴掌打在我脸上多威风啊!”
男主冷冷地说,“是啊,我是大巴掌呼你了,你就打我黑枪?”。白蔻笑了:“姐姐真聪明,黑枪不是为你打我巴掌放的,你不打我巴掌,我照样打你黑枪,因为培西是我的!一个乡下女人,你原本不配”。
南竹不气反笑,“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规矩,枉顾人伦,连畜生都不如!培西是你的?我们是三媒六聘,打小两家长辈指婚,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生儿育女的夫妻,你又是什么东西呢?你就是培西的一个玩意儿,你是妾,永远上不得台面的妾,在我们乡下,你就是个暖床洗脚的妾!”
白蔻最恨别人说她是妾,听着南竹伶牙俐齿言辞犀利,口口声声都是妾,气得“蹭”一下把烟头 *** 拧灭,没等她开口,南竹接着说,“现在看来你连畜生都不如,就像是我们乡下厨房里的泔水。你是上海人,大概不知道什么是泔水吧,好叫你知道,就是垃圾!你不是一直在铜仁路住吗?谁准许你来这里的?你是垃圾,别脏了孩子,垃圾,垃圾这东西该清理的时候就得清理”。
白蔻放声大笑,笑得七分尖利,“是啊,清理,不定谁清理谁呢,好姐姐,这个家我比你熟,有什么找不着的,不懂的地方问我,我在三楼,东边第一间”。
说完扭着腰走了。南竹攥紧了拳。
当年打枪的人想到的也就是白蔻,可是没有证据,她隐忍着没有正面和培西说,以为培西会跟她说。
但是南竹不说培西不问,这么大一件事,就像没有发生过,南竹压了八年,今天证实了,环顾四周南竹有些后悔,或者真的不应该来。
如果不来,孩子们包括小错的前途。时局的混乱,打起仗来那边也不安全。
思虑之下,心神定定,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原本也没什么可怕的,早晚会有硬碰硬的一天。
23.
苏园今夜灯火璀璨,苏三爷苏培东给太太虞南竹接风。
晚餐坐座位时发生了不愉快。
培西南竹自然是做主座。下来陪姑太太领裴苏秀苏错右下首,培东领苏锦苏万。苏鹏苏城左下首,白蔻末座相陪。
白蔻看着她的座位让南竹坐了,本来就恨得滴血,挨着小错坐下,没认出是谁,觉得只是个不男不女的东西,怎么乡下还出这样的摩登人物,短头发还穿一身花袄裙,长得是真好看,可眼神是太冷。
摔摔打打的白蔻甫一落座,问培东这个不男不女的相公兔子是谁,小错不知道相公兔子是什么,只淡淡说:“当年你差点吊死我,不记得啦”,白蔻低头思忖一下,哈!尾巴骨隐隐的又痛了,是那个撞她一跟头的丫头,那个蠢笨的丫头出落成这样了,哪里还能看到当初那鲁莽的小丫头。
眼前这个个子高高的少女,皮肤白净,那一双丹凤眼极是精彩,唇不点而含丹,眉不描自浓翠,就是小小年纪这个眼神有点怪怪,让人不敢逼视,不像是这个年龄女子该有的。
白蔻随心而至,口无遮拦:“你这些年是干什么去了?打扮成相公样”。小错问:“什么样了?什么相公兔子样?”旁边上菜的两位下人皆掩嘴而笑。
小错知道这不是好话,定定看了她没有说话,南竹仿佛没有听到。
其实培西老爷也在惊讶。当初那个孩子没有受过教化,看着像一头小牛犊子,逮谁撞谁,从小在规矩里长大的苏三老爷,倒觉得小错质朴干净,很有些意思。
其实在来苏园的当天,在一簇人中,他一眼就看见了小错,穿一身阎老西的旧军装,灰不灰蓝不蓝的,两手插着裤兜,一脸的闲适自在,这样的容貌,⾯若凝脂,眼如点漆,娥眉秋⽔,⽟肌轻风,偏又冷冷冰冰,既不媚俗,也不热络。
当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能让苏三老爷多看两眼人可真不多。听着白蔻骂小错相公兔子,让白蔻闭嘴,少说。
吃吃饭,聊聊天,苏老爷苏太太久未见面,自然是小别胜新婚,行他的周公之礼去也。
第二天难得的一个晴朗的天气,白蔻在草坪上织了阳伞躺椅,拿了报纸和书。在草坪上看书,阳光正好,微风拂过。天是蓝的,草是绿的,空气是芬芳的。白蔻看着四楼的窗户,那是培西和南竹的房间。
大大的落地窗反射着晦暗不明的光。白蔻恨得滴血,人家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自己真是个玩物吗?要家世有家世,要样貌有样貌,要才情有才情,怎么就是苏培西的妾了?
八年前她去苏府就是去试试水深浅。认为培西是不得已,家里给娶个粗鄙不堪的乡下女人,怎么能配得上培西,就是回去找事的,找机会杀了那个乡下女人。也看看苏培西对她宠爱多少,能纵容到哪里,当挨了那五十巴掌,越发认定这个乡下女人该死!
功败垂成,被那么个小丫头破了局。回来后,苏培西 *** 地责备她。甚至闹到要分开的地步,没有想到苏培西是这么在乎。
苏培西是雨露均沾。
白蔻认为是爱情,只有自己才能配得上培西,那个乡下女人是个什么东西呀?就这样,她拖培西在上海八年。有一阶段以为自己已经胜利了。
没想到买大房子,置大院子,人家还是把他的乡下女人接回来,还有他的儿女。
这么多年也想生几个孩子,生几个和培西的孩子,为什么就生不出来呢,在上海他们就像正常的夫妻,以为自己就是苏夫人。可是昨天从窗口看培西挽着南竹跨进门的那一刻,白蔻是那么的恨。
晚餐也是,人家是正头老婆,她是妾,只配跟丫鬟坐在一起。
回来之后也派人去那里细细地调查了虞南竹的家世,倒抽了一口冷气。怨不得苏培西舍不得
躺在这椅子上,眼睛看着书,心里烦得着火。
有人遮住了光,抬头一看,那个野丫头像公兔子,烦躁地让她“滚”,滚字刚出口,手腕子上像火烧一般的灼痛,不等开口叫,嘴就被堵住了。这丫头一手堵住她的嘴,一手搂着掐住她的脖子,越收越紧,掐得直翻白眼,两条腿在蹬腾,以为自己要死了,逐渐没有意识,两眼翻白。
这丫头放开手,把她扶正,还给她遮了帽子,摸了摸她的脸蛋,然后搂着她像好姐妹一样,“咻”的一下,从身后掏出一样东西给她看,白蔻吃一惊,白皙的掌心那是一把勃浪宁手枪。小错笑着问她“,你认识这个吧?不过你当初打我们的不是这样的枪,那个是王八盒子炮,给你看看我这个。这个高级”,说着从旁边儿拉过凳子 坐在白蔻身边,搂着她,看着多么亲密的姐妹俩。
搂着她看着不远处飞来飞去一会停下啄食,一会飞起来的鸽子。小错附在白蔻耳边说:“你看见那里有17只鸽子,就两只是灰色的,看见没,那边呐,一个飞起来,落下那一个现在吃食,我把它们打下来,咱们中午吃。说着把枪平端起来,对着那群鸽子看似很随意地开了一枪,“呯”一只灰色的鸽子一头栽倒,所有的鸽子吓得展开翅膀往起飞,小错举起枪对着半空的鸽子又是一枪。然后跑过去捡回了两只血淋淋的鸽子,扔在白蔻的怀里,“你看是不是两只灰色的”?白蔻惊得目瞪口呆,是啊,就这两只是灰色的,是她抓回来养的,这是上好的信鸽。小错笑得那么迷人,这冷冰冰的女子笑起来如春花乍开晨光初现,那么的明亮温暖,可是白蔻其看着是那么害怕,小错温柔地说:“你看我也会打枪,我的枪打的比你的好。我的枪也比你的好,再跟我玩儿枪的事儿不要提了,好吗?还有再让你见识一下”。说着把白蔻拎起来,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拿起他那把旁边的木质的躺椅拎起来像空中一扔,然后跃起双脚连环踢出。“啪、啪、啪”,在椅子落到地下之前踢出三脚,白蔻看着落在地那把椅子已经成了木块儿。小错说:“你看我的拳脚也比你厉害,哎,啧啧啧,这 *** 的手腕子上肿了这么大一块,老爷看见会心疼的。”白蔻这才惊觉手腕上的灼疼,低头一看,被小错捏过的那一圈儿,奇怪地肿起来。小错说:“你看我都比你厉害,以后守好你的本分,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你要实在不甘心,可以试试看。那两只鸽子就是你的下场”。
白蔻低头看着脚下那两只血淋淋的鸽子中,一只都没有头了。
第一枪或者说有可能很,鸽子在实地第二枪能在鸽群飞起纷乱的瞬间,那么多鸽子,一枪找准目标,还能毙命,这是什么样的枪法?
楼上培西背手看着这一幕,没有做声。每次回去看见这个灰眉粗眼汗津津的丫头,都没当回事,一个傻丫头,没受过教化傻丫头,能干些什么呢?
24.
白蔻脸色煞白地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一地木头块,两只灰色血淋淋的死鸽子就在脚下。
南竹把小错叫到房里闲闲地说,“哎呦,小错这是长本事了”。
昨天听太太讲了当年黑枪事件是白蔻干的,就按耐不住,什么仇什么恨,这样视人命如草芥。
那时候她小,所能做的就是推开太太。
可是今天在一个屋檐下,必须得先出手,不能让人再祸祸。
听太太这么说,知道太太生气了,嗫嚅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太接着说,:“当初林先生教你文武艺,就是让你去吓唬女人吗?那是老爷的女人,是你的长辈。对对错错是是非非自有老爷做主,什么时候轮你出头了?敢放肆到在自家院子里就开枪,苏府没有规矩,没有法度了吗,你是觉得你可以替老爷当家”?
小错一听赶紧跪下,低了头不知该说什么,尤其听太太提林先生,心里更是难受。是啊,有点鲁莽和草率。她所做的鲁莽事,坏的是林先生的名头。
太太见她跪下,附身在她耳边说下次再有这事儿,不用放枪,拽住头发打耳光就行。小错一愣,抬头惊诧地看着太太。
南竹太太正襟危坐威严地说:“不管什么事,在老爷的眼皮底下,在家里就放枪,这是无视家规长辈,忤逆不孝,去,领20板子”。
这里不是苏府,没有苏福,没有家法,没人打板子。
于是小错闭门思过三天,三顿不能吃饭。
接下来这几天百货公司送货的不停地往苏园跑,大盒子,小盒子,大纸袋,小纸袋,各种各样的箱子,包袱流水价的往太太的苏秀的小错的四月的屋子里送。
新式的衣服,定做的购买的都来了,手饰配饰鞋子满满当当。
小错打开包装,新式的旗袍一摞,跟白蔻穿的一样,掐腰的,到小腿的,低领子,没领子的,半袖的,绸子的,缎子的,呢绒的。
新鞋子,袜子,最可小错心的是那几套女式西装,米色的,白色的,藏蓝的,黑色的,条纹的,白衬衣带花边的,女孩子都喜欢这些漂亮美丽的衣饰。
小错也不例外,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人给她一次买过这么多的东西,觉得太太真是好。
长靴,短靴,系带的,高跟的,镂空的,白的黑的,棕色,光皮鞋就有十来双,小错从来没有穿过皮鞋。摸着这亮亮的软软硬硬的皮子,兴奋得不得不质疑林老师的话了,什么叫富贵不能淫,哪个女孩子看见这些漂亮的东西能不喜欢?
把这些鞋挨个穿上打一套拳练一套功夫,头一回穿高跟鞋,也穿得很稳,打拳都不成问题,就是踢高腿有点困难,差点摔了。
喜欢的睡觉也放在枕边儿看看,太飒爽!
不喜欢穿裙子,更不喜欢穿旗袍,就喜欢这几身西装,穿上这合身的西装,蹬上铮亮的小靴子,还有马甲,白衬衣,小礼帽,哈哈哈,帅气又好看。
小错看着镜子里的人,这不是倾国倾城是什么?帅绝上海滩不是问题。
这三天小错不闷,摆弄这些衣服就够。
第四天早晨,禁闭关完,小错着米白色的西装,脚蹬系带小黑皮鞋,米色小礼帽配上黑色带花边的衬衣,系带小黑皮鞋。
那些瓶瓶罐罐,各种化妆护肤的东西小错不会用,就知道把脸抹白点,把嘴抹红点。小错学着四月的样子,涂涂抹抹半天。
当小错出现在餐厅的时候,一桌子人好悬没认出来,等看清是小错的时候,表情各异,惊掉下巴,喷了牛奶,小错笑得如春花绽放。
大太太苏秀四月,培立姑姑,都换了时兴衣服。连发型都换成时兴的。
太太甚至出去烫了头,也是曲里拐弯,披头散发了。
白蔻乍看见小错,不觉得是个美人。是张牙舞爪生吃活人的的妖怪。
苏锦看着小错一声怪叫,你偷穿我的衣服。小错“呸”一声,谁穿你的衣服,这是太太买给我的。
南竹默然看了培西一眼,默默地喝粥,吃饭。培西姥爷的眼里浓浓淡淡,只是招呼,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就吃饭,哪那么多话。
吃完饭培西宣布苏鹏苏程去跟培东当兵。苏万17岁,是愿意上学还是愿意当兵,自己想一想,苏秀苏错都去清心女中上学。苏锦在家学习,备考沪江大学。
小错低了头,今年快17了,还去上女中吗?
下午小错来到四楼找太太老爷,小错一下午一直在客厅蹲着,看见老爷回来上了四楼,稍等一会,也悄悄地上来了。
敲开门进的屋来向培西老爷和太太,行了礼,“见过老爷,见过太太。上午知道了老爷和太太对我的安排,谢谢老爷太太,我已经快17岁了,再去上中学年龄大了,中学那点东西,林先生该教的已经教了,我想和苏锦一样在家备考。去上大学。如果考不上大学,我想出去工作,不能让老爷太太养一辈子”。
小错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这话在心里想了千万遍,这样吐噜吐噜地背出来,觉得好多了。
南竹沉吟没有发声,在这方面不了解,没有发言权,女人到了岁数就结婚,除此之外,南竹不知道女人还能做什么。
培西老爷深深地看了小错,“是的,就是这样的安排,先跟苏秀上学,熟悉上海的学校,备考大学”。
然后鼻子里“嗤”,“林先生,林先生就什么都教你了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然后抖抖报纸,再不说话,小错也不敢吱声,行礼退下。
25.
白蔻一大早就在发呆。
要不要出去吃早餐让她纠结很久。
度日如年,就是现在这个状态。第一次感觉自己活在别人的屋檐下,人家是一家子,尤其在吃饭的时候,餐桌上有儿有女,言笑晏晏,还有那个生吃人肉的妖怪,培东跟他们也是自小长到大,那苏鹏苏程苏万,他们是一大家子,现在白蔻连他们的口音都听不得,听着他们的家乡口音就恶心反胃,吃不进去饭。
其实白蔻明白,自己才是这碗白米饭里的沙子,满锅汤里的那块臭肉。
当年对培西一眼万年,那里想过有今天的日子。
从没有觉得乡下女人是个威胁,这八年也当自己是苏夫人。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活成了老鼠屎。
或者当初要个孩子今天会怎么样?“切”,会怎么样,不会怎么样,那就是连带孩子跟自己一样,在别人的屋檐下生活。
她白蔻聪明要强 ,妩媚风情,家世清白,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要给什么人去做妾。她身上没有一块骨头是做妾的!现在又算是什么?
可以不在这个屋檐下生活,不趟这浑水,自己说服不了自己,梗在喉咙里的那根刺怎么也咽不下去,这样搅和着过日子,好吗?
白蔻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阴霾的天空,生个孩子吗?
培东也在发呆,怎么办呐?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该做的决断就做吧。26岁了,哥哥们像他这个时候都有妻有妾,有儿有女。
他孑然一身,可是这样挺好啊,自由自在,天马行空,和他的弟兄喝酒,吹牛,打屁。时局不稳,国家有难,他随时准备冲锋陷阵,马革裹尸,为什么哥哥把他要调在上海来?打仗也打不到这呀,这就是万丈红尘的最深处。
这接连几天他都不敢面对四月,他怕看四月哀怨的眼神,落寞的神色,来了才一个多月,四月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红润鲜亮的像苹果一样的女子,在餐桌旁边的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该坐着还是该站着,低着头扒拉饭,都不敢夹菜。
以前的眼睛是亮闪闪的,目光如炬,敏锐犀利,现在连个眼神都无处安放,漂移不定,不知道该看谁。
鲜亮红润的双颊迅速萎缩下去 ,看着颧骨都突出了,这是水土不服吗?
四月以前不是这样啊,那是个多么聪明的女子啊!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聪明能干,一大摞账本在她手里,噼噼 *** 的算盘打得飞快,手里写得飞快,一会一大摞账本就算完,别人再核对去,绝对就没有错误,铺子里,庄子里的事,一眼看出问题,一语就说出要害,跟着到她到铺子里,眼睛在这个铺面上一巡视,就看出进的货还剩几成,该进什么货,该出什么货,该清理什么货,比掌柜的还清楚,一样的摆货,经四月的手整理这个铺面,从东到西噼里啪啦一遍扫荡下来,整个摆设也好看,清洁,所有货品的优点也凸显出来,他真的没见到这么聪明,能干的女子,好好的三个男人都比不过,这个聪慧干练的女子对他是情深义重,俩人从少年到今天,一路时光知味,岁月沉香。
可是自己怎么想呢?自己也不清楚。去年回家的时候,两人情难自禁把该做的事一路都做了。
哥哥们不会让他娶个丫鬟当正房的。四月是普通的丫鬟吗?四月不是普通的丫鬟,不是普通丫鬟,可还是个丫鬟呀,是个丫鬟又怎么样?是不是丫鬟他都该娶亲吗?他为什么要娶亲呢?
他是爹娘老来得子,没等他长大,爹娘都没了,大哥就不说了,二哥是官越做越大,越来越沉浸于做官,官越大,二哥越忘了怎么做事,更忘了怎么做人。
他跟他二哥既不想见面,也不想说话,他不知道他以前认识的那个意气风发,一身家国情怀的二哥哪里去了,现在看着二哥就是四十多岁的老官僚,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三哥是有大抱负的,他一直看不懂三哥。
可是二哥,三哥都不明白吗?现在国家要有难了,他们为什么还要逼着他娶个老婆呢?苏培东烦躁,不想出去吃早餐。
他怕看见四月,也不想看见三哥,三哥每看他一眼都有六个意思。
他把嫂嫂,侄子侄女平安接来,该做的事做完了,他考虑是不是在军营里再不回来。要不,再回西北。
这样苟且的过日子好吗?培东扪心自问。
培东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阴霾的天空,是不该娶个老婆了?
四月在发呆,其实是在害怕。
她感觉自己是一条被丢在岸上的鱼。晒干了的鱼鳞,一下一下翕动的鳃没有一点空气,只是在苟延残喘,等待最后那一下的到来。
今年23岁,生命中的大部分都是在苏府度过,那是幸福的日子,恣意生长的日子,得遇明主,才华得到认可,才干被重用,受人尊重,衣食无忧。有心爱的人,鲜衣怒马,不负韶华,八年离别,难凉热血,每天的日子都是充满希望,都是崭新的,芬芳的。每天都值得去歌唱,心中有景,花香满径。
去年过年陪东回来,久别重逢,炙热情感的爆发,她一点儿都不后悔,一点都不害怕,培东是她的爱人,她愿意用自己的一生,自己的青春热血自己的所有去爱这个男人,这一切都值得。
“培东,苏培东”,他的名字怎么那么好听?每天起来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就觉得浑身都是力量,这是她生命的源泉。
过了正月十五,培东走了,她却发现自己珠胎暗结,也没有害怕,更没有后悔,弄来打胎药,把孩子做了,只有她和小错知道。她不想告诉培东。不想让他有一点点为难,他是苍鹰。就该在蓝天上飞翔。
自己也有好多事要做,苏府这么大的产业,那么多的铺子,庄子要她管理,生活依然那么美好,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停止,你我流年不负,未来岁月可期
每天一睁眼,要做的事太多。
可是这次培东回来要接家眷入沪。
把苏府这么大个园子就丢在了这个地方。
转让了十之八九的铺子,包括那些挣钱的买卖很好的铺子都转掉,卖掉全部庄子田地。
大部分下人都被遣散,除留下几个做老了的守护苏府。
树倒猢狲散指的就是这样吧,这树还没倒呢,猢狲全散掉。
把一摞摞的账本移交出去,每移交出去一本,她的心里就空了一份。最后是两手空空,心也空空
苏府的下人,她是唯一个跟着太太进沪的,其实是在出让铺子卖出田庄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精气神都被抽没了,每一处铺子,每一个田庄都有她的心血。
什么也没了,包括这个大园子也要离开舍弃。
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为什么好好的日子都没了,好好的买卖也不做。
反思自己,这算什么呢?以什么身份去上海呢?是太太的丫鬟,太太的贴身丫鬟。
苏培东的丫头。苏培东的通房丫头,啊呸,这么不要脸。
其实到了苏园才发现这里不缺丫鬟。她分到了一间屋子,是独立的,屋里也有豪华松软的床,漂亮地摆设,甚至老爷从百货公司买的衣服鞋帽也都有她的一份。
那她这算什么呢,每次吃饭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丫鬟是不能跟主人同桌吃饭的,她应该伺候主人吃饭才对。
这里的佣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职责,不用她插手,南竹太太示意她坐下吃饭,可是那一口饭她都咽不下去,坐下吃饭不自在,干活插不进去手。
刷锅,洗碗,扫地吗?这是粗使丫鬟干的,这不是她干的活。
老爷的生意做得很大,她不知道在做什么,是不是也有庄子铺子能让她打理。老爷不说,她也不敢问。
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的怯懦?
自己就是苏府那棵大树上结的果子。那棵大树枯萎了,她又怎么能鲜亮呢。
那么培东呢,培东会娶她吗?那时培东娶不娶他当正房他都不在乎。
当妾她也乐意,妾也是全城最好的妾,最能干的妾 ,她岂是那起庸脂俗粉。
一直以为她和培东最大的障碍就是三老爷,现在从培东躲闪的眼神,回避的态度来看问题出在培东身上。以前一直以为培东要娶她做正房。三老爷不让,所以就这样僵持着。
这几天她惊恐地发现小错当初说得对,旁观者清。
培东不想娶老婆,不管是什么样的老婆,包括她都不娶。
培东要爱情,要女人,就是不想娶老婆。
祸不单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苏府废弃,她的爱情也要枯竭,
这样惶恐着过日子好吗?四月问自己。
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阴霾的天空,四月只想再问一句。
26.
在上海秋日的阴霾下,白蔻的爱情,培东的家国,四月的生存,交织在一起,如同这天气,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
上海的天气不同于家乡的天气,那里这个季节是秋高气爽,阳光灿烂。这里是云压的低低的,空气中充满水气。就像太阳回娘家了,总也看不见影子。
阴沉沉的天气配上抑郁的心情,让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当”“当”听着轻柔的敲门声,四月惊喜地站起来,是培东!
刚打开门,“刺溜”小错窜进来,一个猛子扎在她的床上。
“哎呀”,四月看着她,恨恨的,这个孩子,当年从狗窝里刨出的孩子,现在出落成一朵栀子花,人见人爱。
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长得这么漂亮,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是祸水是什么。
“又去哪里祸祸了?”“没事,刚下学”。小错只有和四月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当日那个憨憨傻傻没心没肺的小错。
在四月松软的床上躺了一会,小错坐起来,板了脸很严肃地问:“姐姐,你有什么打算?”,一句话问得四月眼泪横流,这个聪明的孩子什么都知道。
小错看见四月哭就愤怒,一个蹦高跳起来说,“我早就说过,他不想娶你,他有问题,你都不听,你看他这几天缩头缩脑,跟个老王八一样一样的,你等着,我去问去”。
小错这个时候像暴怒的小狮子,短头发四散炸开,一头就要往出冲,四月使命的拖住。
“我不是哭培东,我是哭我自己,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
四月坦率地说“:以前在府里,每天有干不完的事,铺子里,庄子里多少人都等我去呢,多少事等着 *** 呢,哪里都是需要我,杀伐决断我都自有主张,把老爷和太太的铺子庄子经营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是来这里一个多月了,我什么事没有,就坐在这屋子里看着窗外,老爷有老爷的生意,太太有太太的事,你们都有了出路着落,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我在等着苏培东娶我吗?我就是你说的那么一点点出息吗?”
小错听了四月的话,也明白了,从八年前四月姐姐把她从狗窝里挖出来,她们一直在一个房间住,四月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帮到她。
那个苏培东打一开始就看不上,鬼头蛤蟆眼儿的,四月打胎时血流成那样,没把她吓死,只休息了一天。怕别人看出来,就撑着身子料理事情,府里那么多的人和事在等着她。
那时候小错就格外的恨这个培东,认为他苏培东就是个乌龟王八蛋,其实老爷和太太把四月带到上海,就是默认了苏培东和四月的事。至少能让四月以姨太太的身份过门,可恨那个苏培东就是个缩头乌龟,不声不响,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话也没有,屁都不放一个。
小错问四月如果苏培东愿意娶你为妾,“你乐意吗?”
四月低了头,她乐意吗?以前是乐意的,那时她是丫鬟,明白丫鬟有丫鬟的命,你不能指望一个大家少爷来娶你做正房,于礼不容,苏二爷苏三爷都不会答应的,苏培东恐怕自己也过不了这一关,娶个丫头当正房是会被人嘲笑,没人愿意跟他往来。
那是四月意气风发,就当妾,只要是到苏培东的妾,当得!
可是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还有什么价值吗?于自己,于苏园,于苏培东还有什么价值吗?当妾能怎么样。眼前的白蔻就是个例子,白蔻的父亲是哪个银行的行长,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在国外。而她因为喜欢了培西老爷,以前的日子不知道,现在在吃饭时她的左边是小错,右边是四月。那样一个心气高的女人,嫁个男人,当了个妾,沦为和她当年视如草芥的丫鬟一起坐着吃饭。
而桌子上的菜大部分还是他们晋城的家乡菜,老爷不会再像八年前那样宠着,在晋城给她做上海菜。别人都在用家乡话叽叽嘎嘎的,白蔻干在一边,就像那条扔在岸边上的鱼,风干在哪里了。
听了四月的意思,小错恨的只挫牙。
刚来那几天,以前一直跟四月姐姐住一个房间,突然一个人一个房间半夜认床睡不着,想找四月姐姐说话。
一出门就看见苏培东鬼祟地进了四月姐姐的房间,看那个小子,没做一件人事。
看着来上海这一个月就憔悴了很多的四月,很心疼,也没有办法。
小错说:“姐,上海跟咱们那里不一样,这里很多女人都外出工作,要不然我跟你一起出去看看,咱们找个工作。我要考不上大学,也准备找工作,咱们俩先出去看看,要不然你这样不尴不尬,不主不仆地呆着确实也不是一回事”,四月点点头。
俩人约好了,明天要是不下雨一起出去。
苏园的房子一共四层,一楼是客厅,饭厅,厨房,四边是佣人的休息间。二楼是孩子们和客房,现在苏培东带着孩子们住二楼,三楼是白扣和四月,四楼是老爷和太太,老爷的书房也在四楼,四楼一般人是不能轻易上去。
吃过晚饭,小错回到自己房间,打开自己的衣服柜子,把那几件西装来回地看了几遍,比划比划,又想想,哪件也不舍得穿,那些旗袍裙子不能穿。
叹了口气,还是从床底下把自己那身旧军装找出来穿戴好,打好绑腿找出一双结实的靴子穿上。
然后等着,11点多,估计大家都睡着了。
悄悄地拉开门,走廊里的灯昏昏暗暗。没有一个人,踮着脚到苏培东的门口。站在门口,鬼祟的左右看了看,还是没有人,轻轻的拧了下门把,门开了,哈哈哈,悄悄悄悄的把门打开,小错垫着脚走进苏培东的房间。
27.
屋里黑洞洞,小错站在原地没动,适应一小会,那小子没拉窗帘,外面的光线漏进来,看清床的方位,小错慢慢往前走。
“你来了”,一声低沉的男声响起,小错一惊,“这老小子没睡”。
她来了,她是闫王索命来了。
小错没有吱声,继续往前走,堪堪走到床前,“啪”灯亮了,苏培东大吃一惊,哪里是他的美娇娘,眼前站着个活阎王,俩眼喷着火的小错立在他的床前。
在灯亮起的一瞬,苏培东完全暴露在眼前,斜靠在床上,没有给培东反应的机会,灯亮起的刹那,小错身形暴涨,左拳激射而至,结结实实一拳砸在培东英俊的右腮帮子上,“啪”——“啊”一声闷哼,培东翻身跌落床下,小错跟上一脚踹在 *** 上,
培东是职业军人,反应相当迅速,在小错的拳头将挨在脸上时,他也哗地站起身形,可是不如小错的拳头快,一拳打落床下,正欲快速起爬,身子将起未起, *** 上又结结实实的一脚,“啪”!踹的他展展的趴在地下,“噗”一口血水和着大牙吐出,培东亲眼见过小错腿上的功夫,不知道这丫头拳头原来也这么厉害。
小错抢上一步,单腿跪在培东的后背脖颈处,手拽着他的头发,往后一扽,“你个老王八,别动,再动打死你!”
培东气的,“你个小姑娘,半夜三更到男人的房里,跪在我身上,你林先生没教你男女不亲!”
“你这算什么?我没穿衣服。我是你四老爷,你得叫我四叔,你这以上犯下,是以下犯上,有没有王法家规?赶快放开,喘不过气来。”
小错的膝头 *** 又拧了一下,“憋死你,你不配提林先生。我就问你,什么时候娶四月姐姐”。
培东恍然,原来这闫王是为这事来的,这是培东的逆鳞,等闲三爷也不能轻易地问,得斟酌委婉着问。
激恼之下,培东破口大骂,“你个小丫头片子,这事也想管?我娶不娶四月关你什么事?你是等着排队呢?”
小错不语,只把膝下 *** 使劲,培东疼得怪叫一声,“要出人命了,你放开我告诉你,肯定告诉你”。
小错想了想,放开他,后退一步。一脸警惕和憎恶地看着他,说吧,什么时候娶四月姐姐。
培东得以翻身喘息,看着地下的血,血中的那颗大牙,腮帮子 *** 辣地疼。恨得牙根痒,苏四爷闯荡江湖,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的制?
看见小错那个样,凶悍劲上来,一边慢慢往起站,一边慢悠悠地说“今天好叫你知道,我不准备娶四月,现在不娶,以后不娶,爷爷我就是不娶。死了你那条心。”
小错闻言大怒。双手一错向前双峰贯耳直取培东的脑袋,这次培东早有准备,往前一冲,和小错硬碰硬过了一招。小错的双拳都砸在培东挡过来的臂膀上,听一声爆响,俩人各自后退一步,扎稳脚跟,互相打量算计。
现在小错明显占着优势,第一拳下去,培东的腮帮子已然高高肿起,那一脚踢得整个下盘行动极不灵活。
小错是怒火万丈,早知道这个老王八就是这个意思,他根本不准备娶四月姐姐,他就是少爷玩弄丫鬟的戏码。
小错气急反笑,“好,你好,不用你娶。你就是个畜生,连畜生都不如!”
话音未落,一个跃身抬腿就暴踢过去,培东一来心里有愧,一提四月气焰就起不来,第二是小错先发制人,那一拳一脚一点都没有留情面,这一拳的硬碰硬,把他最后一点力量也耗没了。
当小错真正的一脚 *** 踹来的时候,他没有挡住,往后踉跄两步,小错毫无留情,跟上又一脚,“呯”、“刺啦”、“啪叽”,一连三声,“呯”是踢到身上的声音。“刺啦”,培东身后纱窗撕裂了,“啪叽”是小错第二脚把培东从二楼直接踹到楼下。“啪叽”是培东拍在地上的声音,电光火石之间,刹那之间,培东从窗户飞出去的那瞬间,小错身后传来长长的尖叫,划破云霄。久久回荡在苏园。
小错回头一看四月脸色煞白地在身后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屋里的乒乒乓乓乒乓说起来很长,其实也就五六分钟。四月的尖叫惊醒了一楼的人。二楼的孩子们就近纷纷跑过来,一脸惊恐地看着尖叫的四月,握着拳头的小错,还有那落地窗上破了的窗纱。
“培东叔叔呢 ?培东叔叔!”
再回头叼着烟的白蔻出现在门口,一脸似笑非笑。
终于老爷太太缓缓迟来,大家跑到窗户往下一看,幸亏楼层不高,幸亏下面是厚厚的草坪。就是这样,培东掉下去也是不能动弹,马上叫大夫,大夫来了检查一下说肋骨断了,赶紧送医院。
一会医院的汽车来到,把培东接走。太太和老爷一块儿跟着去。
苏园一片寂静,早上6点,培西老爷和南竹一起回来,上了四楼。
在培东被接走这一段,小错终是有点怕。谁问也不说话,一直在低头思忖,反复复盘,腿上没有使全力,如果是全力的话,培东是活不了的,没死就问题不大,重要的是四月姐姐什么时候进来的?再思想刚进来时,培东说得“你来了”,那句话证明他俩是早就约好的,那四月姐姐到是听没听见培东说不娶她的话。
培西进了书房,着人叫小错上来。
听着老爷叫,小错一激灵,慢慢慢慢地上四楼,推开培西老爷书房那厚厚的橡木门。
28.
这是小错第一次来老爷的书房。
好多的书,好大的房,好大的桌子,姥爷坐在桌子后面,两手叠放腹前,阴沉沉。
拉着窗帘,开着灯,照着老爷脸是青瘆瘆的,有点吓人。
老爷不说话,小错也不说话。
老爷缓缓站起来,绕过桌子来到她的面前,举起手来 *** 地干干脆脆的一记耳光。
小错能躲过,一念之间没有躲,老爷开口了:“你很厉害是吗?那你来打我吧”。
看着立在身前的人,小错低着头,依然是那双皮鞋,那些年前的皮鞋,还是那样的威压,那样的老辣。
小错低着头,老爷又回到桌子后边坐下。
“我打你,你不敢打我,你连还手的意思也没有,证明是我比你厉害,我什么比你厉害?拳脚没你厉害,打不过你,可我就是比你厉害。”
小错抬头看了他一眼,捂着被打得 *** 辣的腮帮子,没有吱声。
说到这,老爷咳了一下。拿起水杯喝了口水。然后说:“我下面说的话,希望你听清楚,也要听懂。要听不懂,听不清楚,今天你也就走不出这个门”。
小错看着姥爷铁青的脸点点头。
“第一我比你有钱,你从六岁到现在是苏府养着,你所学的,你所用的,你现在所有的,都是苏家给你的,也就是说我给你的,你的拳脚,你的文治武功或者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本事,你所有的这一切是我给你的,林先生是谁请的?我请的。给林先生的钱是我出的,我能给你这些,我能把给你的都拿回来,这一点你听得懂吗?”
小错脸上热辣辣的。
“那好,脸红了,证明你能听懂,来说第二个问题。
”第二我比你有头脑。咱们来梳理一下你最近干的事,三脚踢断高三鼻梁,踢没了苏秀的姻缘。两枪打得白蔻不敢下楼吃饭,一拳打掉培东的牙齿,一脚踢断他的两根肋骨,你威风,别跟我说他们干了什么,他们干了什么也轮不着你来审判。苏府有今天是姓苏的祖辈,父辈,兄弟们血雨腥风,枪林弹雨的博来的,岂是你一个小丫头三拳两脚能打下去的,你再来看看这个”
说着老爷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一排密闭的书柜,叫小错过来看,小错一看大吃一惊,里面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码着各类枪,长枪短炮,毛瑟枪,套筒枪,盒子炮,各个型号,各个年代的勃朗宁,德国枪,比利时枪,捷克枪,美国枪,应有尽有。都是全套的,皮套,刺刀,子弹整整齐齐码着。老爷看着小错吃惊的表情很是满意。
“你看你就那一把枪,那一把枪还是我给你的,所以说,你不如我”。
“你再来看,说着姥爷从书柜底下的暗格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各种小瓷瓶,玻璃瓶。“这随便的一个小瓶子里随便一滴药放在你的饮食里,那么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小错的脸由红变白了。
“就是没有这些,我现在叫人活活打杀了你,谁能来替你出头?说一句话,我把你扔到黄浦江里,叫鱼吃叫虾吃这个世界上谁能替你出头来找我”
老爷又喝了口水,停了停,接着说:“就说有人来找我。在这块地方”说着老爷拿手圈了一下,“我说了算,就说我会让你合理合法死的尸骨全无,这个你听懂了吗?你就是匹夫之勇,匹夫之勇,血溅五步,恐怕溅的还是你自己的血”
“我今天之所以跟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两点,第一拳头不是最厉害的。第二,你得有规矩,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否则连怎么死都不知道。我弄死你,比碾死个蚂蚁容易的多。”
然后老爷又说,“下面这些话是我多说给你的,是你太太说的,苏培东是谁?是我的弟弟,是苏家的四老爷,于你来说,你要叫他声苏四爷,从太太那里说你还要叫他声四叔,他要做什么,自去做什么。去告诉你的四月,原定的也是准备让培东以姨太太纳进门,如果不那样为什么把她从晋城带过来,她住的吃的用的是一个丫鬟该有的吗?问题是在培东那儿别扭,想把她取为正妻,又觉得哪里过不去,取为妾,又怕委屈四月,所以他自己跟自己较劲,不是我们在阻止他,陪东伤好以后,要办喜事。”小错一听,惊喜地抬起了头,“老爷,是真的吗”?
老爷脸一沉,问道,我刚才的话你听懂了吗?
小错瞪着眼睛看着老爷,四目相对。似是有实质的刀剑的碰撞,乒乒乓乓,火花四溅。
“这些话听懂没有”?沉静片刻,这片刻感觉是那么漫长。有5息时间,小错抬起头,点了点头,“听懂了”。“听懂了,很好!~出去!”。小错垂了眼,掉头出去。
下到三楼,还不到七点,她急不可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四月,到了门口想想,还是太早,让四月姐姐再睡一会,9点上来叫她,说好一起出去找工作的。现在工作不用找,告诉她这个大喜事,等着过门做新娘子吧。
回到自己房间,扑倒在床上,脑袋瓜子嗡嗡的,各种思绪翻来覆去,走马灯似的。
蓦然惊醒,看看表,已经10点,想起要找四月,告诉四月这天大的喜事。
匆忙洗把脸,换好衣服,咚咚咚上楼去找四月,上的三楼,来到四月门前敲敲门,没人应,再敲敲门,没人应,转转把手转不开,想是四月姐姐生气,看见我打培东,她心疼,唉,这小心眼子,没有我这三拳两脚打哪有你现在的喜事呀?唯女子小人难养也。
一会再来。
29.
小错回到房间一头栽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飘飘忽忽的,一会子在凤鸣班的柜子里,恍惚听见女人在痛苦的嘶嚎,有人告诉她说,“那就是你妈,那是你妈”,任她怎么哭也爬不出这个柜子,她就想看看她妈长的啥样,是不是和自己长的一样,可是怎么抠怎么掰,也出不了这个柜子。
一扭头黄婶子拿着烧的红红的火钳子追她,她轻轻一跳就飞得那么高,跳过墙头进去,一看是李先生的家,林先生脸色板着脸说,“出去”。她满眼的泪,一步一步后退着,“林先生,你不认得我吗?我是小错,我是小错。我好想你呀!”,忽听见有人“哐哐”在敲林先生家的门,吓得她心跳得快要从嘴里出来,一眼看见培西老爷背着一箱子枪来找她,板着脸让她滚出去。“哗”一下醒来,原来是做梦,擦擦满头的汗,喘息未定,“哐哐哐”,吓得一激灵,扭头看去,是真的有人敲她的门。
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满脸通红,一头大汗,按住心跳去打开门,是叫出去吃饭的。
洗把脸快速下去吃饭,觉得是饿得不行,胃里火烧火燎的,一看桌子上,哈!都是好吃的晋城饭,白生生活波波的剔鱼子,过油肉土豆片,鹌鹑茄子,金黄酥脆的孟封饼,西瓜大的锅盔改刀切成手掌大的三角一层一层摆好盘子,都是她爱吃的,尤其是剔鱼子,上海这小碗,她一个人能吃十碗,顾不上看别人,眉开眼笑的拽过一碗剔鱼子,呼噜呼噜咔嚓咔嚓。转眼之间,一碗剔鱼子,半块孟封饼下肚,小错环视四周,“诶四月姐姐没来”白蔻懒洋洋地说:“下楼我叫,也不起来”。
小错突然严肃起来,抬眼往楼上看,白蔻也突然紧张起来:“我敲门她不应声”,放下碗筷,小错噔噔噔就往楼上跑,白蔻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上楼。南竹一脸担忧地看着楼上,培西脸色不好看。
须臾之间,楼上一声巨响,老爷太太脸色大变,苏锦,苏万从餐桌边跳起来就往楼上跑。苏秀扶着南竹,紧张的直叨叨。
白蔻本来就慢小错一步,这个拖鞋走不快一步三摇的。刚上三楼楼梯就听着哐啷啷一声巨响,吓得脚下一滑又摔下来,爬起来赶紧往上跑,还没到三楼就听见小错撕心裂肺的嚎叫。“四月~~”
到了四月的房间,看见整个一扇子门已经被踹掉横在门口,一眼看过去吓得肝胆俱裂,四月把自己吊在窗帘盒上,不知道多久,脸已经青紫,小错举着四月的身子,大声嚎叫。
涌进来的下人七手八脚地把四月放下,已经尸僵,哪里还有命在,南竹太太看着四月身上穿的衣服心头一痛,忍不住泪如雨下。
这是去年过年南竹特意拿自己的体己给四月置办了这么一身衣服。
重金买了一匹南京品蓝撒花摹本缎,把二月请回来,仿照上海实兴样子。给四月做了一身旗袍,时兴的样子是半袖的,可是四月不敢,她是做的全袖的,瘦瘦的袖子衬的四月身材袅娜。去城里最大的百货公司,买了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一起配上穿。四月本就长得漂亮出挑,这一身穿上倒显得富贵逼人,摩登时髦,当时南竹还打趣四月,“这一身怎么看也是苏家四奶奶的扮相”,果然只是扮上的一场相。
四月认真的穿上这一身旗袍,白皮鞋,玻璃 *** ,慎重的把她最好的首饰都带上,她不想麻烦别人,自己先把自己装扮好。
“姐姐,四月姐姐,姐姐”。小错喊的嗓子都劈了,眼睛里血红一片。
嘴里喊着着手上也不闲着,按压胸部人工呼吸,林先生教他的战地急救还没有忘记,一一给四月做来。
怎么能死呢?比亲姐姐还亲,她唯一的亲人,四月怎么能死呢?
培西老爷沉着脸出去打电话,联系大夫和殡仪馆。
太太过去抱住小错,让她不要哭喊,四月姐姐已经去了。
小错哪里肯听,抱起已经僵硬沉重的四月轻轻地放在床上,给她把衣服顺好,头发整好,像小时候那样搂住四月的脖子,把头依偎在四月的颈肩,哭的喘不过气来。
哭着哭着,轻轻地哼唱。“小花鸡,上磨盘,一挠挠个大皮钱。又买烟,又称盐,还娶媳妇过新年”,“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啥?点灯说话,吹灯睡觉”。
那时候就这样,磨着四月给讲个故事。四月就给唱这些歌,不知道四月怎么会那么多的,一首接一首的,小错就记住这两首,还会唱两句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忍不住,我的眼泪哗啦啦啦的流。”四月每次笑她歌不是歌,调不成调,词还记不住。
恨得锤自己的脑袋,一恨自己怎么沉不住气,去质问培东。二恨自己早晨为什么不把好消息早早告诉她,早早告诉四月就死不了,敲门不开,多敲一会,再不开那时候就踹掉这扇门。
正乱着,殡仪馆的人来了要拉走四月。小错看着殡仪馆两个粗壮的男人要抬四月的身体。
小错一个健步过去,“不许你们动她,我自己来”。上得前来,两只手伸在四月的身体下面,使劲往起一抱,喉中一甜,眼前一黑,软软地往下一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30.
第二天中午小错才睁开眼来。
醒来后两眼迷茫,不知道身在何处,飘飘乎乎有好大那么一会,魂魄才归拢回来。
林先生的走,小错的心里塌一堵墙。老爷的一番话句句似重锤把剩下的墙击得纷纷碎,四月的走,让她痛彻肺腑,五内俱焚,心里一片废墟。
一醒过来,各样的事往脑子里钻。翻过身,把头埋进枕头里。
不想说不想想,不想听也不想知道,还是死了好,死了去找四月。
“横有八荒,纵有千古,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掏出这本书摩挲着这几个字。
一直以为理解了这几个字,认为自己能扬帆四海,直挂云帆济沧海,今天粉碎一地。
自己是个什么呢?自己还是进财妈养的那条狗,苏府养出来的一条狗。
哪里有什么八荒千古,来日方长,自己就是条狗,狗需要什么?一块骨头就够。
门轻轻的推开,有人进来,听着重重的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是个男人,小错警觉地扭过头,苏锦。
苏锦也算半个男人,15岁,打小营养好,原本长得就高,现在越发长成个大小伙子样,小错看着他,又是一个苏家的男人,浑身没劲,恶心的扭过头恨恨的说,“滚!”
在一起摸爬滚打待了八年,小错最看不上的就是苏锦,原来是骄横无知的,就知道吃的,愚蠢的少爷,后来变成了个腼腆的木讷可还是愚蠢的少爷。
苏锦没动,学习这八年,后来的几年,小错对他是非打即骂,没办法,自己那点儿脓水都叫人家看透,论打,打不过人家,论文,学不过人家,只有挨打受气的份。
从来看见这个丫头都是生龙活虎,生气勃勃,非男非女,像牛犊子一样有用不完的劲。
在江南那个青罗小扇扑流萤的夜晚,轻柔月光泻下,小错执一柄半透明的绢纱团扇,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那一晚上的看见小错像精怪,像仙女,他所学的任何诗词歌赋都形容不了那天晚上的小错。苏锦认为这样小错是应该嫁给他的,
那时他才13岁,就默默地告诉自己,等他长大他要娶小错,就像爸爸娶妈妈那样,他要给她大房子,他们一起骑马打枪,一起周游列国,这次要去法兰西,要去德意志,要去美利坚,要去他们所有想去的地方。
从那次游历回来,太太敏锐地发现苏锦变了,变得腼腆,其实是变得有心思,有想法,所以他努力学习,他要上大学,然后要留洋,领着小错一起走。
那天看着小错一口鲜血喷出来,好似喷在苏锦的心口,疼的。
“小错,小错,你听我说”。小错把头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不想听,快滚”。
“我要娶你。咱们一起上大学去留洋,去林先生的法兰西。”
小错咻地坐起来,抓起身边的水杯精准地砸在苏锦的头上,“滚!滚出去!苏培东没死呢,你就来学样子,滚!”
片刻一股细细的血,从苏锦的头上流下来。苏锦低了头,合着血流下来,还有泪,少年第一次深情告白就这么血淋淋的收场,心里的痛比头上的疼更深。
就这样浑浑噩噩,翻来覆去的小错在床上躺着。
觉得真是特别累,身心俱疲。累到了饭也不想吃,话也不说,只是想睡觉,这已经第三天。
小错觉得自己快能去找四月了,这样也对,一了百了。就算是条狗,不能决定自己怎么活着,可是能决定自己去死,小错决定就这么像狗一样睡死过去算了。
门轻轻地推开了,又有人在床边坐下了,小错没有回头,就这样去吧。
听着有人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小错恍然听过这声叹气。八年前进财妈家,是大太太。转过头看着大太太那秀丽的脸庞,身上熠熠发着珠光的丝绸衣服,还是那个富贵华丽,威势赫赫的苏园大太太,小错的眼泪流下来。南竹没有说话,拿出一张纸,“本不想给你看的,怕你看了更伤心。可是我又怕你死了,看不到。这是四月留给我们的”。大太太把“我们”两个字咬得重,“四月”,小错听到这两个字,已然死去的心,又是滚滚的悲伤,四月已经死了。
挣扎着坐起来,拿过来太太的给的那张纸,认得四月的字,刚劲飞扬,是小错教会她用钢笔的。
“谢谢大太太,四月何德何能,此生遇到太太,是我最大的福气,在太太身边那几年,我活得意气风发,那是我23年的人生最高最好的。知遇之恩,未曾报答我就要走了。愿您福寿安康,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我无爹,无娘,无亲无友,六岁就进了苏府。苏府是我的家。原本是苏府这棵大树上庇佑下的一株小草苗苗,现在连根拔起,端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为苏府打理铺子和庄子是我全部的价值,来到上海,我真不知道该做什么。
离开晋城离开苏府,我的根已经断了。上海这个城市太大,我看着害怕。
培东我不怨你,谢谢你给我的那些值得回忆的日子,我让你为难了,对不起。
小错啊,我走了,你骂得对,我没出息,也对不起你,说好的要一起找工作,我就先走了。
我是棵草,小错,你得活成树。
我姓乔,叫乔兰秀”
31.
干涸的眼泪又滚滚而下,四月原来不叫四月,姓乔,乔兰秀。四月就是一个符号,在苏府的符号。
看着失声痛哭的小错。太太缓缓地开了口。“人活着就有坎。人活着的意义就在于一天一天往前走,一天一天地过这些坎,你林老师没交给你坎坷这个词吗,我也有我的坎儿,老爷有也有老爷的坎。四月也有她的坎,这个坎她没过去。”
沉默了一下,太太艰难地说。“四月死的时候肚子里有孩子”。小错本来已经哭得头晕脑胀,喉头也哽的疼,猛然听的说四月死时肚子里有孩子,从床上蹦下来。睁大眼睛定定的看着太太,嚎叫一声,踉跄着一头就撞墙,大太太手急眼快的把她拽过来。一把推在床上,愤怒地大喊,“我把你当人,你把自己当狗,四月把你当人,你把自己当狗屎。”
太太原地转了一圈,扶着头说,“好,好,你一定要死,想死是吧,好,我成全你,不要死在这里,求求你不要死在这里,过几天陪东好了,让他带你回晋城,送你回凤鸣班,想怎么死你自己随便。”
晋城凤鸣班,像是上辈子的事,小错闭着眼,听着大太太摔门走了。
突然全身乏力,眼睛干涩的没有一滴眼泪,晋城的凤鸣班,再看一遍手里四月最后的嘱托,四月肚子里有孩子,这是她第二个孩子。
第四天晚上,餐厅,老爷太太苏锦苏秀培立姑太太,正准备吃晚饭,苏培东住院,苏鹏苏程去当兵,苏万住校上学,白蔻懒得吃,四月去了,小错都四天不出来吃饭。
少了这几个人,其实是一样的灯光,一样的餐厅,可是看着是那么的萧条寞落,灯光也暗淡许多,这几个人谁也不想说话,气压低的能死人。
餐厅门口窸窸窣窣,站着一个人。一头头发炸开,瘦得像鬼,就那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闪闪发光,小错出来了。
苏锦苏绣激动地上来,扶着小错,老爷没有抬头,依然按自己的节奏吃饭,就是连夹了两筷子咸菜吃,太太好像被饭梗住了,噎的只流眼泪。
小错坐在桌前,拽过眼前的饭菜,大口大口地吞咽。
日子又恢复了从前,四月火化后的骨灰被培东取走,送回晋城安葬。
小错去上学,回来吃饭,然后练功,打拳,眼光里淬了冰,冷得渗人。
这一天,日渐黄昏,苏园后花园,小错一套拳打得行云流水,闪转腾挪下腰踢腿,越打越快,越打越快,亚赛流行赶月,感觉火光四溅,眼里没有别的,只有的这套拳。
恍然间右后方有人,扭头一看,是多日不见的培东。
这哪里是那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苏四爷,一身半新不旧的军装,缝拉个鞋,脸上瘦的侉了,胡子拉碴,头发长成鸟窝,以前可总是用发蜡抿的溜光的。
他站在小错的后边,看见小错回头,用祈求的眼光看着,“呸”小错 *** 吐了一口,收住拳势,拿起东西,扭头就上楼。
培东低着头趿拉着鞋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小错进了自己屋,培东欲跟进去,小错一把推过去叫“滚”,裴东疼的捂住肋下,小错醒悟,这才半个月,他的伤口肯定没好,小错放他进来,冷冷的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不想看见你,看见你就恶心。”苏培东慢慢地走过来。坐在椅子上,未语泪先流。
小错最见不得男人流泪,“有什么事你就办,有什么话你就说。想哭滚出去哭,假惺惺,看见你真是恶心”。
培东说:“小错,我知道你不想见我”
默默地培东站起来,向小错深深鞠了一躬。
“我对不起四月,真的畜生不如,我觉得我是堂堂的苏四爷,晋城的大少爷。怎么能娶一个丫鬟当正房,可是娶四月当妾,那又不愿意。这样对不起四月,委屈了四月,就是在犹豫中蹉跎岁月,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作为男人,我没有担当,没有决断,害死四月,还有~~我们的孩子”
小错“咻”地回过头来,“害死你第二个孩子”。培东愕然,大张着嘴。“小错!”。
小错看他那样,恨恨地说“你不知道啊,嗯,你提起裤子就应该什么也不知道。去年过年你走了以后,可怜的四月姐姐,流了那么多血,你当然不知道,你应该不知道,你是苏四爷,四月是什么?是个丫头,她就是个 *** 的丫头!”
说着失声痛哭。
培东跌坐地下,双手捂着脸,他就是什么也不知道啊,他畜生不如。
久久,培东擤擤鼻子,站起来说。
“小错,我是来跟你告别的,咱们国家有难,这个你知道吗?”小错动了一下耳朵,没有吱声,也没有说滚,培东接着说。
“自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后签了《塘沽协定》,日本对中国武力鲸吞变为有序推进的渐进蚕食方式,要一口一口啃掉我们的国家。这一年张北事件,香河事件各种摩擦层出不穷,继东北之后,华北顺理成章地成为日本人侵略下一个目标。你出去买份报纸就知道。”
沉默一会,培东哑着嗓子说“我马上要回部队了。大概从此以后就结束苏四爷的生活,我是一个军人,一个中国军人,要履行我作为军人的职责,保家卫国。这场战争打多长时间我不知道,但是会很残酷的,覆巢之无完卵,如果我能活着打完这场仗,我就不说什么。如果战死沙场能找着我的骨头,那最好,找不着我的骨头,你把这个”,说着拿出一个盒子交给小错,“这是我和四月的见证 ,里边有我和四月的婚书,你把它送回晋城,和四月埋在一起。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话了,希望你能成全”。
好久好久,小错哭着缓缓点头,培东站起来给小错郑重行军礼,“再见,小错”。
32.
四月走了,培东走了。
小错在上海这阴冷的秋末彻底结束了她的少年时代。
时局一天不如一天,报纸上天天有新消息。走到街上都能看见人心惶惶。有钱又谨慎的人已经撤离这个城市。
今天早晨小错穿戴整齐,直接上四楼,进老爷的书房。
那件事过去一个多月,小错推开这扇门的时候,心里还在打颤,推开这厚厚的木门,觉得世界是那么遥远陌生,走到老爷的桌前,认真而坚定的告诉老爷,“不要念书,要去工作。”
老爷沉吟一下,看了看表,让他在晚餐后八点到书房找他。小错点头。
一天就在焦灼的等待中过去,到点,小错忐忑来到老爷的书房,打开门赫然看见老爷和太太都在桌子后面坐着。
老爷缓慢开口说,老爷的机要秘书陆航要回贵州成婚,职位空缺,一周后小错暂领陆秘书的职位。
事来得突然,小错低头思忖,她想出去工作,老爷安排他在苏园工作。
有点突然,心思电转之间也就明白,没什么突然的,原来也就是一个卖给苏府小丫鬟。
这就上升为高阶丫头,小错心底自嘲的一笑,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是苏府的大小姐吧。
“好的没问题,谢谢老爷太太赏识,我一定做好”。
太太也开口了,“一直以来我想认你为义女。当年你给我磕过头,一直没有没有正式的仪式,今年冬至办个正式仪式,你就是我和老爷的义女。”小错抬头看着老爷太太,“谢谢老爷,谢太太厚爱,我当丫鬟挺好的”。
南竹被噎一下,抬头有点悲哀地看着小错,小错低头不说话,老爷坐着不说话。南竹没有再坚持。
气氛有点诡秘,静默片刻,小错行礼退出。
剩下这一星期小错又学会了一个新技能,那就是开车。
学新玩意是小错最擅长的,三天以后已经开得满大街溜达。
一周以后的早晨七点五十,小错穿上她最漂亮的黑西装,长筒靴,头油发蜡把头发抿的亮亮的,带着白手套,手里拎着一个大公文包,站在苏园门口等待老爷下楼。八点整,苏培西老爷长衫皮鞋,眼镜,文明棍全套行头出现在门口,南竹太太白蔻姨太太门口相送。
老爷进车,小错退进驾驶座,模样作得十足十。
呜地一下,汽车开走了。
苏园门口,太太看着车走了,刚一回身,和白蔻撞了个面对面,吓了太太一跳,白蔻就近直看到太太脸上,抿嘴一笑:“养成了?”
“养成了?”太太莫名其妙:“什么养成了?”白蔻哈哈一笑,扬头说:“扬州瘦马啊,挺辛苦的,从小养到大,今天派上用场了”。
南竹瞬间明白,刷一下脸白的像纸,跟白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从心里往外的晦气。白蔻倒不理她,后退一步,双手轻佻地打个飞吻,诡秘一笑,扭着腰蹬蹬蹬上楼了,嘴里哼唱着“~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满呀人间~~
白蔻捏着半个嗓子声音沙沙的,可是吐字清晰,余音袅袅。
南竹听得清清楚楚,渐渐面无血色,在门口足足站了三分钟,然后慢吞吞地上楼。
这是小错第一次和老爷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
小错稳稳当当,慢慢地开,把老爷送到办公地点。
机要秘书是干啥的?机什么要,秘什么书,保镖和司机更确切一点。
老爷办公在四楼,她在二楼,中午老爷一个电话打下来,蹦起来跑到汽车跟前,早早发动车等老爷,送回家,下午3点再送过来,下午没事干,把车洗个干干净净。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来天,也挺有意思。
老爷说了一个月给开十个大洋。十个大洋呀!小错自己偷笑,要是个小伙子,这样的工资够娶个好媳妇了,干一年回晋城也能置办些好水田。一想到晋城小错的心里抽抽的疼。
今天下班,老爷说不用回家,要去外面吃。
“好的”
南京路的国际饭店,到了以后小错吓了一跳,有二十层楼那么高。小错仰头一看,没等看到顶,帽子反倒掉了,这是小错今生见过最高的楼。
上得楼来,约好的滕老板已经等在这里。
老板,老爷们进去吃饭,小错在大厅的沙发上等着。
一会仆役们给小错送过来一份饭,小错揭开看看,呵,待遇不错啊,有肉有两样菜有米饭还有一碗汤,小错狼吞虎咽地想赶紧吃完,怕老爷们随时出来。
对面走过来一个年轻人,笑着说“不用着急,他们会很晚地”。小错吓一跳,一抬头噎着了,这个年轻人赶紧拿过一杯水。小错抬头看看,不认识,不想搭理,低头继续吃饭。
这个小伙子倒不见外,直接坐到小错身边。低头鞠躬,自我介绍,我叫小武,是滕老板的秘书。
哦,小错想了想,没有吱声,滕老板小错不认识,这个小五小六也不想认识。
吃完饭小错就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养神。对面这小武,小六还在叨叨。
小错睁开个眼缝打量着他。个子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不算太胖,也不算太瘦长得不难看,浓眉毛细眼睛。因为屋子热还是怎么着,眼皮上像抹了胭脂似的,红晕一片,看着很有几分风情。
又眯上眼睛养神。
小武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小错听着他絮叨有一点心烦。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声:“我叫啥?我叫娘们唧唧”,小武一脸愕然。
等到十一点,看着大厅里吃饭的人都走光了,老爷和老板们才姗姗出来,小武和小错忙站起来,老板们正在握手道别。
小错接过老爷手里的大公文包,习惯地让老爷走前面,她跟在后面下楼梯,从楼下上来几个醉鬼脚步趔趄推推搡搡大声叫嚷着上楼,小错他们小楼。
两拨人在交错之间,一个醉鬼面色一变,袖中突然掣出一把尖刀,带着风声刺向培西老爷。
33.
和醉鬼擦身而过的瞬间,一个醉鬼掣出一把尖刀, *** 地扎向培西。
小错的警觉性是无与伦比的,当那个醉鬼神色一变的时候,小错已经感知到,当他拿出刀,小错一脚居高临下流星般 *** 踹出,楼梯本就憋窄,那厮往后一倒重重把他身后两个带倒,这三个人滚在一团,上来五个人,三个已经倒下去,剩下两个人面目狰狞,掣出尖刀狠辣刺向培西,小错的这一脚已经全力踢向第一个,过程使竭还不及回抽。刺向培西的第二刀也到眼前,培西老爷本能地举起胳膊挡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小武斜斜窜出一脚把离培西最近的一个大汉踢下楼。这个大汉在掉下楼的瞬间,小错正好回转过来,交错之间,刀锋从小错的胳膊划过去,小错缓过来又是快如流星把最后一个踢到楼下。
这场刺杀在电光火石之间,小错占据地利,居高临下,有小武助攻补救,不到一分钟扭转危局。
小错回头看培西一眼,判断没有受伤,一个箭步下楼去追 ,老爷大声地喝止,那几个被踢到楼下,毫不恋战,第一个被小错踢下去的人重伤,不能动弹,剩下四个丢下同伴,直接顺着楼梯就往外跑,小错一肚子火,又要下去追,被小武拽住,小错更是恼火,一掌推开小武,一个箭步冲到楼梯下。
滕老板威严的声音响起:“愚蠢,现在是保护你老板的安全,不是去抓人”
小错突然明白过来了,是啊,她是干什么的?
小武附耳告诉她,以后这样情况下楼的时候,她必须走在老板前面,遇见刺客第一时间想到要保护老板,而不是去抓人打架。
这回小错没有嫌弃小武的多嘴。
一会儿楼下踢踢踏踏,踢踢踏踏,巡捕房的人来了。
小错有些惭愧地护着老爷回苏园。
老爷让小错跟他上四楼老爷的书房,进屋后,老爷拿出一个医药箱,示意小错胳膊上的伤,小错这一路上紧张。早忘了胳膊上还带着伤,低头一看:“啊,没事,不用,不用处理,一点点皮外伤”。
老爷不由分说,命令把袖子卷起来。“你这专业素质太差,皮外伤,如果是有毒呢?你这机要秘书当得很不合格。”
小错一听,乍然而惊,赶紧撸起袖子,嗯,好,还行,不深的一道伤口,鲜红的血,应当没毒。
老爷从医药箱里找出酒精棉球,摄子,包扎带,带命令小错过来,撸起袖子,纤细 *** 的胳膊上一道伤口赫然在目,陪西拿摄子捏出棉球细细的擦去鲜血,然后撒上药,最后拿包扎带整齐的包好。
小错受宠若惊,挣扎着从老爷手里往过抢,再三表示自己能来,老爷喝令别动。小错满身满脸的不自在,好不容易等着包扎完毕,小错行个礼,捂住胳膊下楼。
已经很晚,整个楼里静悄悄的,下到三楼楼梯口,听得一声阴恻恻地“开始啦”。小错吓得一激灵,幽灵似的白蔻站在楼梯靠着墙曲起一条腿抽烟。
小错有点恼怒。恼怒自己几件事一碰撞,原有的警惕性减弱,居然没有发现这里站着一个人,看来自己的专业素质真是不行。
“开始了,什么开始了?”小错不解地看了白蔻一眼,转身下楼。白蔻盯着小小错下楼的方向盯半晌,扭转身子回屋。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大半夜楼道里飘着旖旎的歌声,着实有点吓人。
两天以后老爷通知小错收拾行装。带两个职员,一行四人要去吉林长春。
在那年游历的时候,东三省林先生没有带他们去,那时候已经让日本人占领。
这次坐火车,和上次的滕老板一起去,看来老爷和滕老板有很深的业务合作。
老板和老爷们在包厢里坐着,那个话痨娘们唧唧的小武,和小错在外边守着。
再见小错 ,小武显得特别高兴,也有几分腼腆 ,拿出一大包好吃的悄悄塞给小错。小错打开一看,里边是各种各样的糖果和饼干,都是她没有见过的,吃起来清甜可口。
小错现在看着这娘们儿顺眼多了,旅途漫漫,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小武说他家是关东的,妈妈,爸爸种地。还有姐姐 ,哥哥和他一样当兵,小错疑惑,“你是当兵的吗?什么叫跟你一样当兵?”小武涨红脸:“啊,不是,我以前当过兵,现在不是了”,“哦”小错点点头。
小错谢谢小武楼梯口那一脚把第二个刺客踹下去,要不然陪西老爷有危险,所以谢了小武的救命之恩,小五更不好意思,脸红得更厉害。
这是小错从出生以来,除了苏家的人交到第一个外边的朋友,这一路给她讲了作为保镖和秘书的基本职业技能,职业操守,职业职责,小错瞪着贼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听小武讲。
火车走走停停,到了长春一出火车。把小错冻得一个趔趄,在上海没有多厚的衣服。可是来到这开门出去就是大雪皑皑,伸手就要冻掉五指,比晋城的天气寒冷,小错以前的生活起居行李被褥都是四月收拾的,几次出门都是四月帮着打理,这回自己只是胡乱拿些简单的衣服,没想到出门会这么冷。
老爷滕先生和被接站的人簇拥着走了。
小错看着这纷纷扬扬的雪花想哭,突然身上一沉,一件长长大大的大棉衣落在她的肩上,回头一看是小武的笑脸,灿烂又得意。
这一天跟着老爷东奔西跑,把该办的事都办完,晚上回到酒店。
老爷住走廊尽头的套间,她挨着老爷单间,外边一间是两个职员。
旅途劳顿,在火车上晃了几天,白天又忙碌一整天,大家都很疲累,睡得沉沉。
猛然间,小错一骨碌起来,她清晰地听到了走廊里有脚步声, 还不止一个人。麻利的爬起来,一把手枪别在腰后,一把手枪插在靴子里,悄悄的在门口听。果然,至少有两个人,听脚步沉重又力,应该都是壮汉。听这杂塌的脚步声不是有太高专业技能的壮汉。
一个人来到小错的门口,拿着工具划拉着想弄开门。小错猛然把门打开,当胸一脚踹出去,外边的人猝不及防,想不到屋里住着这样的狠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起另一脚,听着咔嚓一声,估计肋骨断了一排,立刻昏了过去。这一脚小错使了全劲。
另外两个人在老爷门口鼓捣,已经打开门,一个人冲进屋里,另一个人站在门口阻挡小错。小错看着人进了老爷房间,无心与之恋战,从后腰掏出枪甩手“呯”的一枪,这人应声倒地。
小错急闪进房,里边两个人抱在一起像娘们一样撕头发抠脸的缠斗,看见老爷的白绸衣半边已是血红一片。小错大惊,不容多看,“唰”对方举着刀,满目狰狞地刺到眼前。
“砰”小错迅疾地举手又是一枪。
这一枪打在脸上,离得太近了,鲜血骨肉四溅,红的白的糊了小错一身一脸,一闭眼,真是罪过。
一下扑到老爷跟前扶起来一看,伤在左膀子,拽过毛巾摁住,扯下床单,给老爷三下两下裹住,不让往下滴血,拿上老爷的东西,连扯带扶的把培西拽出来,靠墙站好,快速把门外的伤者都拖进屋里,门上锁。
小错领老爷来到他们住房对面,有一间小屋子闪身进去。
这个屋子是客房寝具仓库,仓库后面有一个小隔间,用货架子隔出来的,工人可以躲在里边休息。
这是小错巡查周边环境发现的,示意老爷躲在后面不要吱声,她怕这群人再回来。
片刻,嗖嗖嗖,嗖嗖嗖这回上来不止四个,听的是进了老爷原来住的房间,片刻之间又出来,一个屋子一个屋子搜寻目标,慢慢的,脚步在他们这间屋子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