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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小姑娘乖乖顺顺,什么都听他的。

傅臻爱看她哭,就欺负她。

他想着,就这么欺负一辈子也好。

只是后来他发现,他竟看不得她哭了——

那眼泪落于他胸口,便似滚烫的心头血,灼得他心尖发疼,教他不知所措。

傅臻想,那便宠着吧。

宠她一辈子,不再让她落一滴眼泪。

他这一生众叛亲离,苦苦煎熬,是她洗净他满身血污,将他从地狱血海里拉了回来。

哪怕余生倾尽,也要为她揽月摘星。

天煞孤星*甜软美人

“阮阮,我们虽买下了你,可这么多年从无苛待。你要明白,做我们遥州府的丫鬟,吃穿用度都比普通人家亲生的女儿好上百倍。”

  “璇儿虽是千金小姐,可待你却如姐妹一般,如今眼看就要嫁进陇西李氏武阳房,你就忍心让她跳进火坑?”

“阮阮,你无父无母没有牵挂,可璇儿是我们的心头肉啊,就当我们求你了……”

  ……

  马车在官道上辘辘行驶。

  风吹起帷幔一角,外面的山川草木已经格外陌生。

  阮阮与五个被选中的姑娘挤在一辆马车上。

行车速度很快,每个人都被颠簸得面色发白,满身狼狈,吐到最后只剩了酸水。

  狭窄的空间里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阮阮的裙摆上也沾染了身旁那紫衣姑娘呕吐的秽物。

  她只能尽量将脑袋埋在膝盖中央,忍住不去瞧,否则自己也要吐出来了。

太后的懿旨说是往宫中为晋帝傅臻侍药,可外头的宦者似乎压根不管她们的死活,对待娇生惯养的美人就如对待粮草货物一般,除去中途用餐,几乎是日夜不停,且时时刻刻受人紧盯,几无逃命的可能。

“照这个速度,咱们不久就到京城了,陛下会杀了我们的……”

  坐在马车最角落的姑娘抬起头,此刻钗环凌乱,往日一双漂亮的杏眸充满了恐惧和怨恨,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美人血到底是什么,是心头血么?人被剜了心头血不就死了吗!我们该怎么办,我怕……”

话落,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阮阮也默默垂下头,眼眶红红的,下意识抱紧了自己。

  此刻车窗外秋阳杲杲,微风澹荡,正是临近凛冬最后的好天气。

  只可惜,这恐怕是她看到的最后一个秋日了。

她和这里所有的姑娘一样,都被是太后的那道懿旨逼着进宫的。

  武成四年,持续了数十年的晋凉之战终于彻底拉下帷幕。

今夏,晋帝傅臻将北凉人打得节节败退,为永除后患,不惜屠杀北凉五城与十余万俘虏,甚至连晋国边境与北凉、柔然有姻亲往来的晋人也不放过,西北边疆一夜之间化作人间炼狱,血流千里,伏尸遍野。

  残忍的杀戮换来的是上天的不满,傅臻回京途中,遭贼寇放出的流箭贯穿胸背。

  箭尖淬毒,太医院上下无计可施,太后更是心急如焚。

最后有人站出来,称古医书上记载“美人血,解百毒”。

  ——以闺中美人血肉为药引,或能解傅臻体内余毒。

  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有人提出法子,无论如何也要一试。

崔太后为先帝继后,世人皆知太后虽非晋帝生母,却是先帝元后的族妹、晋帝的姨母。元后早亡,此后崔太后一直将傅臻视作亲子。

  为救暴君性命,太后斟酌再三,终于下了这道懿旨,从世家大族、文武百官家中挑选出几十名适龄的美人入宫侍药。

  怎么个侍药法、到底谁的血才是真正的美人血,没有人知晓。

或者,美人血根本没有疗毒的功效,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可那道不容置疑的懿旨生生切断了姑娘们的活路,也让大晋百姓对这暴君更加恐惧和憎恶。

  归京途中的流箭,人人都说那是傅臻残暴不仁的报应。

可惜老天爷不长眼,没有一箭射死他,让他命悬一线,临了还要祸害这些无辜的女子。

  阮阮所在的遥州远在西北,竟也没能幸免于难——

  刺史府千金姜璇就在进宫的名单之列。

  宦者来传旨的时候,众人只觉得天塌下来了。

姜璇未婚夫婿所在的武阳距此数百里,来去一趟少则三五日,都城来的人等不得这么久。

  何况这亲事是姜璇的伯父撮合的,那头是大晋顶顶显赫的门阀世家,即便是庶子也不是寻常百姓家能肖想的。

说起来遥州刺史姜成照亦出自扶风姜氏,然百年来姜氏势弱,姜成照又是个隔了八百里的远亲,能攀上这门亲事已属不易。

  此刻离板上钉钉只差最后一步,武阳房实不可能为未来的庶媳与皇家作对。

  姜璇在房中哭了一整日,最后是刺史夫人想出了法子——

阮阮与姜璇年纪相仿,虽是丫鬟,却美得惊人,即便是不施粉黛,站在灿若春华的姜璇身边也毫不逊色。

  而姜璇的未婚夫婿,那位风流倜傥的李三公子还在一次醉酒中,流露出了将阮阮收做通房的心思。

倘若阮阮代替姜璇进宫,一来自能救遥州府于水火,二来也断了李三的念想,省去了往后的污糟事,可谓是两全其美。

  姜夫人与姜成照通了个气,后者也觉得此事可行,于是两人花了一晚软磨硬泡,姜夫人甚至下跪恳求,终于让阮阮点了头。

当晚姜夫人便悄悄往宦者的驿站传去消息,说遥州府的大小姐脸上落了伤疤,容貌不比从前,而家中深居简出的二小姐姜阮才是真正的貌若天仙。

宦者本就是为寻美人而来,而那姜阮的确生得楚楚动人,碍于陛下的病情耽搁不得,那宦者便也没有细究,直接带着阮阮和西北之地寻来的几个美人一同回京。

  阮阮还记得,走之前,大夫人一路送她到遥州城外,泪湿衣襟。

  而小姐避开宦者,拉着她的手,泪眼盈盈说:“阮阮,你别怪我,要怪就怪那个昏君……”

可阮阮知道,大夫人多半是做给宦者看的,谁家送出去一个女儿,做父母的不是依依惜别?

  大夫人并不是当真心疼她,而是让宦者相信她是货真价实的遥州府二小姐。

阮阮感念姜家对她有恩,当年若不是将她买下来,说不准如今已经卖进了窑子,或者给七老八十的员外爷当小媳妇。

  况且,夫人还朝她跪下了……

  倘若她仍是不应,往后在府中当如何自处?

  她拒绝不了。

  一个曾经被父母抛弃的人,如今又再次被主子抛弃,说来老天爷也是狠心。

  可是就这样进宫送死么?

阮阮眼里结了一层雾气,泪光闪烁。

  她想逃。

  -

  夜阑风起,凉意加深,马车在一处僻静的山头停下。

众人吐得腹中空空,即便胃里难受至极,也逼着自己喝些水、吃些干粮果子再上路,否则下一次落脚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到时候没有被暴君磋磨死,自己就先饿死了。

  阮阮素不挑食,硬得石头般的大饼,那些世家小姐嫌卡喉咙,阮阮也不在意,完完整整地吃了一块,又喝了些干净的水,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

吃完之后,正欲四下探一探出路,耳边倏忽传来女子娇喝,不远处两个侍卫生拉硬拽地提着一个紫衣姑娘往这里来。

  众人纷纷抬眸去看。

  男人力气极大,紫衣姑娘压根挣扎不脱,破口厉声道:“我父乃关中侯,我祖辈荣显功高,你们岂敢如此待我!”

那宦者寒着一张脸缓步上前,唇角堆出三分阴恻笑意:“为陛下侍药是你们的福分,何敢私自逃跑?不知这抗旨不尊的罪名,关中侯担不担得起?”

紫衣姑娘脸色一白,还未应话,宦者已经敛笑转身,手中拂尘轻盈落在肘弯,对下面的侍卫道:“这位主儿既然想跑,咱家便顺了她的意,送她回家。”

  话音落下,紫衣姑娘眼前微微一亮,可刚刚扬起的笑容倏忽凝滞在嘴角,琥珀色的漂亮瞳孔骤然一缩。

  下一刻,整个人扑通一声倒在血地里。

  死了。

侍卫手中的马刀贯穿柔弱纤细的腰腹,黏腻刺目的鲜血顺着刀刃一滴滴地往下落,连纤长的睫羽都沾着血珠。

  白日才同她们说话的姑娘,此刻竟已成了刀下亡魂。

  而那双可怖的血眸,就这么直直盯着阮阮。

  阮阮攥紧了拳头,在这一刻才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无能为力。

鲜红的血在干涸的地面蜿蜒,她只觉森森凉意如蛇般爬上后背,浑身都在发抖,忍不住攀着车辕呕吐起来。

待侍卫将人拖走,那宦者掸了掸衣上薄尘,悠然转过身来,朝她们说道:“陛下南征北战,功在社稷,为陛下分忧,那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旁人求都求不来。诸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身,可莫要咱家再提醒了吧?倘若再有逃心,关中侯之女便是你们的榜样。”

  明明是温和的面容,说出的话却句句寒意渗人。

  众人一时瑟瑟无言,寒毛直竖。

直到马车向东南行进,方才抑制不住的哭泣声终于从唇齿中泄出来。

  宫里的宦者尚且如此狠辣,遑论那位暴戾恣睢、杀人如麻的暴君。

  倘若进了宫,恐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姑娘们哭了许久,坐在阮阮身边的那名贵女压低了声音,切齿道:“我爹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残暴不仁,必遭天谴!听说暴君已经没救了,说不准咱们还未到京城,他就已经……太后娘娘仁慈,定能饶过我们的。”

  还有生还的可能么?

  众人无措之间,听到这话时眼里才有了光亮。

阮阮默默想,若真的还未入宫,暴君就已经毒发身亡,到时候她一定不要再回遥州了!

  走之前夫人想给她一些盘缠,她没有拒绝,即便不知前路如何,有一笔银子在身上也聊胜于无。

  何况,那是他们欠她的,没有理由不要。

事实上这些年她也攒了不少银两,她绣活不错,还会做些简单的点心,若是能开一家自己的铺子,下半生也能过得很好。

  马车在荒凉的月夜里行驶,马蹄踏踏,路途颠簸,阮阮被晃得睡不安稳。

  和众人一样,期盼着国丧的钟声早日敲响。

2. 第 2 章 傅臻警惕心太重,对任何事……

  半月后,马车终于驶入繁华喧闹的大晋都城上安。

  耳边嘈杂过后,指尖的温度慢慢凝结,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悲凉和阴森的氛围。

阮阮小心翼翼地掀开帷幔,才发现外面天色阴得像一幅打翻的水墨,寒风乍起,凉意逼人。

  上安的冬天快到了。

  阮阮的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底。

  众人相继下了马车,抬头望去是飞檐鸱吻、煌煌峥嵘的大晋宫城。

巍峨高墙如同倨傲的王低头睥睨芸芸众生,寒风像粗重的铁索将人牢牢束缚,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面前那道月洞门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大口,仿佛随时能将人骨头嚼碎了咽下去。

阮阮做惯了丫鬟,自然没有旁边几位世家贵女那般天生的端雅瑰丽,开始也学着旁人端着一些,收敛了怯怯的眼神,生怕被人瞧出端倪,可她慢慢发现,一路上的待遇和亲身面对死亡的过程,早已让这些出身高门的女子磨平了棱角。

  她们和她一样,害怕未知的前路,也丝毫无法反抗。

大晋都城在南方,上安、江南和岭南一带的美人早先进了宫,住在藏雪宫东殿,而阮阮这批美人出自西北,更有的远在边陲,较东殿那批晚了将近十日,被安排在西殿。

  众人因舟车劳顿,脚步虚浮无力,骨头如同散架一般,在宫人的引领下终于卸下行囊,有了沐浴更衣的机会。

只不过这沐浴同她们想象中不大一样。

  净室熏着呛鼻的药草香,木桶内堆积着几十种珍贵的药材。

  按侍者说的那样,每一滴洗澡水都珍贵异常,千金难求。

  只有让药汤滋养到身体的每一处,才有可能成为对陛下最有用的人。

屋内雾气氤氲,药味浓郁,空气也不流通,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当中一个姑娘已经受不住流了鼻血,晕厥过去。

  管事嬷嬷并未在她身边过多停留,只急忙唤来太医院令郁从宽,将人抬至榻上放平。

郁从宽从药箱中取出银刀,利索地在其左胸剖开一道一寸长的口子,用精致的白瓷碗接下整整一碗。

  姑娘痛得浑身冷汗直流,四肢被几个宦官死死按住,原本被净室的水气蒸得红润健康的面色几乎在瞬间转至苍白。

那嬷嬷见事毕,便撬开那姑娘口齿,往里头塞了一片参,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带下去好生照看着,别让人断气儿了。”

  几名宦者应了个是,抬着姑娘送到藏雪宫西殿。

  阮阮正随两名宫人往净室去,站在廊庑下正好瞧见这一幕,当即吓得心中一紧。

阮阮还记得,那姑娘出自颍川,祖父在当地颇有名望,姑娘的性子也是她们几个里面最活泼的。

  可方才匆匆一瞥,她只瞧见那夭桃艳李的小脸此刻毫无血色,如同枝头残雪般近乎灰败的苍白,胸口殷红一片。

  单薄到,仿佛被抽走所有的生机,一碰就能支离破碎。

阮阮的脚步停滞在原地,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心跳得厉害。

  一会儿的她,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她知道进宫等同送死,可心里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

  倘若暴君早死,不用取血了?

  又或者,太后心慈,给了她们一条生路?

直到亲眼看到私自逃脱被捉回来的紫衣姑娘,她的希望去了一半,此刻又看到被剜肉取血的同伴,那点渺茫的希望已经消失殆尽。

  阮阮攥紧了衣襟,手心里满是汗。

  直到身侧的宫人提醒,她僵硬到几乎停止跳跃的心脏才重新活动起来。

入了净室,浑浊的药草味道扑面而来,人就像案板上一棵山参任凭宰割。

  阮阮被卸了衣裳,一把摁进药汤中,汤体呈现出浓郁的褐色,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

周遭扬起热腾腾的雾气,仿佛把人放在锅炉上蒸煮,每一寸肌肤都被迫吸纳足够的养分。

  脚尖倏忽踩到鼓鼓囊囊的东西,用脚趾仔细描摹,坑坑洼洼的粗糙感逐渐清晰,阮阮登时脸色惨白,浑身一僵,颤颤巍巍地抬头望着身旁的嬷嬷,讷讷道:“这里面是?”

苏嬷嬷轻笑一声,扬眉道:“金蟾,毒蝎,灵蛇,蛛王都有,不知姑娘说的是哪种?”

  阮阮“啊”一声惊得缩回脚,身子不出意外地 *** 撞在桶壁上,后背的肌肤瞬间泛红,疼得她咬唇低哼一声。

  桶里的药汤溅出来,湿了苏嬷嬷一身。

“你是哪家的姑娘,家里没教过你‘动静有法,是为妇德’?这里头的灵丹妙药可都是千金难求,若有损失,你担待得起么!”

  其实水里只有灵芝、鹿茸、人参等药材,并没有方才所说的那几样。

苏嬷嬷本想吓唬吓唬姑娘,好叫她乖乖听话,却没想到这丫头竟鲁莽失态至此,弄得净室一片狼藉。

  说起来,这些姑娘虽都是难得的美人,却也命苦,一旦入了宫,保不保得住命都难说,谁管你是官宦门庭还是门阀巨室出生。

打个不大恰当的比方,这就如那御药房的天山雪莲,贵人没吃到它的时候,那是众口相传的宝贝,可一旦吃进肚子里,也不比食物残渣高贵到哪里去。

  东殿江南来的几个美人被剜了心头血,现如今已经奄奄一息,都是些有今朝没明日的主儿,故而宫人们也不愿给个好脸色瞧。

苏嬷嬷刚要开口斥责,那小小的姑娘已经蜷缩着身子,轻声抽泣起来。

  阮阮不敢回话,怕多说多错,只是紧紧抿着唇,默默听训。

  方才是真被吓得不轻,她到现在心都颤抖着,眼眶一红,眼泪珍珠断线似的落下来。

苏嬷嬷不是没见过姑娘哭,她伺候的那几个甚至还有哭晕过去的。

  只是眼前这个,似乎格外动人了些。

  光洁修长的脖颈,纤细的藕臂,雪白的背脊,精致的蝴蝶骨,从皮至骨都透着细腻和柔软。

  方才撞到桶沿的地方微微泛着红,却并不煞风景,反倒增添了楚楚可怜之态。

升腾的雾气萦绕着,为这精致的皮囊绣了一层洁白的月光,两侧削肩莹白如玉,伴随着抽泣声轻轻颤动,肩上的水滴滑落下来,更显得肌肤幼嫩剔透,软玉生香。

  这还单单只是一个背影,便已让人生出惊叹与怜惜之心,遑论……

苏嬷嬷将目光移向了锁骨下那处若隐若现的旖-旎。

  苏嬷嬷想起冬日的雪。

御茶房有些心思活泛的丫鬟,喜欢在冬日用梅花枝上的寸厚积雪来泡茶,葱白手指顺着婀娜梅枝刮下一层,洁白软糯的雪团盈盈一握,再以一朵红艳小梅恰到好处地点缀,美得惊心动魄。

  苏嬷嬷缓缓移过目光,在她湿润的发丝旁定住。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吹弹可破,两颊透着如桃花般浅浅的粉色。

许是害怕,此刻垂着眼睑,纤细卷翘的睫羽颤着晶莹水珠,鼻尖泛着微红,双唇抿得紧紧的。

  未上唇脂,却是一种天然的、饱满欲滴的红艳。

  苏嬷嬷在宫中侍奉多年,见过的美人不在少数,此次从大晋各地带进宫来的美人个个娇艳如花,尤其几人站在一处时,更是般般入画,比起先帝选秀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眼前这个相较其他的闺秀,少了几分秾丽的贵气,多了几分乖软温柔,睫羽轻颤间,能让人心口泛着疼,不由自主地想要安抚。

  只是可惜了,这样的美貌。

  苏嬷嬷在心里喟叹一声,没有多言。

  ……

夜幕微垂,窗外还有几分亮色,玉照宫却已燃起灯火。

  鎏金狻猊炉燃着沉水香,紫檀木龙纹镂空雕花床上躺着一人,墨发如缎倾泻,长眸紧闭,深锁的眉头阴霾丛生,额角青筋隐现。

明晃的烛光勾勒硬朗冷戾的轮廓,这才使得原本苍白至透明的面容褪去几分病色。

  这般金碧辉煌的宫殿,本该暖意十足,可男人即便尚在昏迷之中,那股强大而阴戾的威压也令人浑身绷紧,连呼吸都不敢加重。

  “皇帝还是喂不进药?”

  太后从慈宁宫赶来,见此情状不禁眉头皱紧。

太医、侍者众人心内惶恐不已。

  郁从宽急忙躬身拱手,无奈低声解释道:“陛下昏迷期间也喂不进汤药,前儿醒来一次,还将那将试图喂药的宫人拖出去杖毙了……微臣,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后往床帏后望了一眼,面上情绪复杂。

旁人或许不知,可太后和郁从宽在宫中多年是知晓的。

  傅臻警惕心太重,对任何事都十足防备。

  少年十岁上战场,在一场战役中不慎被蛮夷掳去做人质。

  十天十夜,谁也不知他经历了什么。

人被救出之后,少年嘴角噙着阴沉笑意,宛若地狱阎罗,抬手一挥,敌营三万将士的人头落地。

  血漫山野如蜿蜒的河流,据说那方风土成了蛇鼠虫蝇的天堂,至今仍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也似乎从那以后,即便是发烧昏迷也鲜少有人敢于靠近,更无人能撬开他的口齿往里喂药。

  若是昏迷期间喂不进便罢了,可皇帝醒来也不愿吃药,还杖毙了两名宫人,也难怪叫这群太医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伺候了。

太后叹口气平敛心绪,望向郁从宽道:“都说美人血可以疗毒,如今美人也都进宫了,折腾这么些天,皇帝的病情却是毫无进展。郁太医,这是你们太医院的失职了。”

  太后并不时常斥责下人,便是再蠢笨的人,也听出了太后话中的隐怒。

一干人闻言赶忙跪拜于地,郁从宽吓得冷汗直流,“太后恕罪!还请宽限微臣两日,微臣定有办法劝陛下服用美人血。”

  这话听了太多遍,太后眸光平静,转头往藏雪宫的方向望了一眼,吩咐身边的余嫆道:“西北不是送来几个美人么,今日才入宫,想必还未取血,安排两个模样不错的过来伺候。”

余嫆垂首应了个是,心觉找美人容易,可能否劝动陛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后知道此事为难,遂令她附耳过来,吩咐道:“实在不行,教一些床笫之间的手段,务必劝皇帝服下此药。”

3. 第 3 章 倘若陛下幸了你,也不至于……

前两句压低了声儿,众人只听到后面一句“务必劝皇帝服下此药”,心下缓了口气。

  这差事难办得不是一星半点,多个人总多份力量,也不至于太后将压力全部施加在太医院身上。

  余嫆是个心思活络的人,当即明白太后话中的深意。

傅臻毒入肺腑,药石罔效,能不能活过冬天都是问题,如今让美人进宫走一遭,既将那些世家大族得罪个遍,又给天子多加一道生食人肉、生饮人血的罪名,两全其美。

既然这美人血喂不下去,让傅臻耽于美色,死在女人身上,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太后的旨意传到藏雪宫,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当头一击,众人皆惊慌失措不敢抬眸,生怕点到自己。

阮阮也将头埋得极低,心中正惴惴不安着,却见脚面倏忽一阵风袭来,扑通一声,身旁那姑娘竟两眼一翻,吓得晕倒在地。

  阮阮跟着心头一颤。

  余嫆往那姑娘身上瞥一眼,蹙起眉,沉声对苏嬷嬷道:“请太医过来医治吧。”

这还没有进玉照宫就吓晕了,倘若与天子四目相对,岂不是能吓到魂飞魄散?无论是侍药还是侍寝,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都不在余嫆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余嫆也能理解,皇帝这几年名声极差。

  从前打了胜仗,百姓也曾拊掌叫好,可他生性残暴,嗜血好战,此次在边关闹出的阵仗,更是令天下人胆寒。

这些闺阁出来的小姑娘,害怕也难免。

  便是余嫆这种在宫中二十年的老人,也不敢昂首与之对视。

  待底下人将那姑娘拖走,余嫆这才回过身来。

  可视线还未完全收回,便被另一处曼妙的风景牵引过去,顿时移不开目光。

  “你是哪家的姑娘?”

话音刚落,众人皆眼前一黑,因都低着头,心内又紧张,也不知姑姑问的是谁。

  阮阮双腿还在打颤,下一刻,身前一道黑影笼罩下来,那绣海棠花的裙摆及宝蓝色的绣鞋已经慢慢移至眼前。

  “姑娘。”余嫆嗓音温和了一些。

阮阮脑中空了一瞬,下意识地便要跪。

  可转念一想自己如今的身份,无需向宫中女官下跪,便只微微施礼,轻声道:“小女……姜阮,家父乃是遥州刺史姜成照。”

  一口软糯轻盈的好嗓,能将腊月的寒冰融化。

而这娇中带怯的眼神,很容易激发男人的保护欲。

  余嫆瞧她低眉敛目,眼波含水,姿态怯懦却不失柔和,与普通大家闺秀的气质不太一样,在家中恐怕也是常常受气的那个。

  也好,比起娇纵的美人,这样的姑娘心思更加细腻,也会看人眼色,不至于殿前失仪。

晋帝性情冷淡,喜怒无常,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没少给他张罗过太子妃,比自己亲生的昭王傅珏还要关心,可傅臻对此并不上心。

还有重要的一点是,先皇后因难产而亡,而傅臻出生时天生异象,被钦天监算出命犯孤星,因而克死自己的母亲。

  这话老百姓不敢言说,可世家大族私下难免议论纷纷。

  谁都不忍将自家嫡女嫁进东宫,伺候这凶险万分的天煞孤星。

  故而皇帝如今年及弱冠,还未有妻妾。

本朝皇子年满十三岁,内府便会安排两个教引宫女指导房事,太后先前也曾询问过东宫的教引宫女,两人却异口同声道太子性情冷僻,不喜人近身,有主动宽衣解带自荐枕席的,竟被拉出去杖毙。

  不过,皇帝是否沉迷美色,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

到时候太后怎么说,史书便怎么写,死人是不会解释的。

  而这姑娘,进了皇宫便注定了九死一生,这是她们的命。

  余嫆回过神来,重新打量面前这姑娘,心中不由惋惜。

  “让苏嬷嬷给你收拾收拾,随我去玉照宫吧。”

  阮阮心里咯噔一下,顿觉手脚凉意森森。

太医都没办法劝说暴君服药,连太后都束手无策,她一个刚入宫的姑娘能怎么劝?

  况且那美人血还是从活人身上剜下来的,光想想便觉一阵恶寒。

阮阮没见过暴君,想来战场上大杀四方的男人必然是食人罗刹般的模样,看一眼都要吓没了魂,哪里还敢劝人吃药。

  不过,被剜去心头肉痛到死去和被暴君赐死,阮阮觉得后者反而痛快些。

  适才沐浴过,浑身被浓郁的药味笼罩,连她自己都不愿多闻。

  苏嬷嬷领她重回净室,阮阮看到木桶内的浴汤,眸光顿时滞住。

伺候暴君吃药……竟需焚香沐浴么?

  木桶内的药汤换成了新鲜的牛奶和花瓣,美人凝脂一般的肌肤从浴汤中滚过,泛着晶莹的珍珠光泽,干净柔嫩得没有一点瑕疵。

方才的药味已经被掩盖,淡淡的木芙蓉香和身体里原本的女儿香并不冲突,反倒是更加清冽柔和的香气从她瓷白雪肌中缓缓溢出来。

  沐浴完毕,宫人捧来一袭鲜亮的朱红留仙裙。

  纤细的金银线交织,绣成精致而华丽的莲纹,铺满了整片褶皱的裙摆,烛火之下灿若星辰。

阮阮自小便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可惜以她的身份,根本没机会穿。

  阮阮抚摸着发髻两边新簪的一对累丝碎珠步摇,不禁陷入沉思。

  这分明不是宫中婢子或女官的衣裳。

  喂暴君吃药,还需穿得这般隆重?

  她只知道,给死者穿衣是隆重且讲究的。

嬷嬷怕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给她穿这么好看的衣裙。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阮阮瞠目结舌,瞬间红了脸颊。

  苏嬷嬷给了她一本……秘戏图,嗯。

跟了小姐之后几乎寸步不离,连女夫子教习的时候也侍奉在旁,后来还帮小姐抄过几次诗文,耳濡目染,都是她读书识字的机会。

  这书册上的三个字,阮阮还是认识的。

  “嬷嬷,我不是侍奉陛下喝药的么?”

  为什么要看这个。

  阮阮吞吞吐吐地说完,耳垂都红透了。

  苏嬷嬷也不知事情为何如此突然,只是太后吩咐不得不照做。

思忖片刻,苏嬷嬷解释道:“陛下心思难猜,入了玉照宫,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早些做准备,你也不会吃太多苦。”

  阮阮:“……吃苦?”

  不是说,陛下都快要死了么,哪里还能行房事,让人吃苦?

阮阮指尖颤了颤,苏嬷嬷见她迟迟不动,便带着她翻了几页,记一些讨巧的法子。

  念在姑娘未尝人事,苏嬷嬷难免多交代几句,比如男人太过生猛,应该以如何姿态应对才能好受些云云。

  可越往后翻,苏嬷嬷也觉得不对劲了。

这秘戏图中的女子莫不是个妖精?

  取悦男人的手段实在高超,很多姿势就连苏嬷嬷都闻所未闻。

  陛下时日无多,美人血也未见得有效,连太医都说如今是苟延残喘了,身子哪能经得住这般造作?

再看这姑娘腼腆温柔,又是头一回,学这些复繁杂花样,便如同稚童还未学会走路便要她跑步,着实有些难度。

  不知不觉,一本画册已经翻完。

  书里的小人在脑壳中打架,你上我下,你前我后,阮阮起初只是面颊滚烫,而后整个人都似火烧起来。

  “学会多少了?”苏嬷嬷问。

阮阮支支吾吾:“一、两成吧。”

  留仙裙下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此刻掀起淡淡的桃花色。

  姑娘自己恐怕还不知道,这肤色有多么娇艳勾人爱怜,再加上书上学到的那一两成,恐怕世上男人都要丢了魂,甘为裙下之臣。

只是他们的君主,又岂是寻常男人?

  “你也不用如此紧张,陛下身子不大好,清醒的时候不多,眼下疗毒是头等紧要的。”苏嬷嬷见她浑身绷着,叹口气交了实话,“今日之事只是以防万一,倘若陛下幸了你,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幸……

阮阮不禁感慨文字的精深,以暴君的性情,恐怕醒来便要了她的命,这自是不幸;

  倘若幸了她,恐也是不幸。

  手里倏忽一重,坠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苏嬷嬷讶异地抬眸。

阮阮垂下头,目光悲戚地说:“今日多谢嬷嬷教导,只可惜阮阮恐怕用不上了,这身珠翠与衣裳若能随我去,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

  她知道求人办事免不了许一些好处,尤其是在吃人的皇宫大内。

  倘若果真命绝于此,来世她定要投个好人家。

望着细腕上镶嵌宝珠的银镯,阮阮眸光微动:“我也不知道宫人死后葬于何处,只盼嬷嬷心疼我,想办法备副薄棺,让我体面地离开。”

  苏嬷嬷:“……”

  -

  玉照宫。

  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傅臻不喜黑暗,因为黑暗深藏未知的风险,让人难以掌控。

故而即便是在深夜,玉照宫也灯火尽燃、明珠璀璨,宽大的绣金床帏流光溢彩,每一处角落都光华耀目。

  皇帝病情凶险,深夜的玉照宫也不乏轮守的太医和宫人,多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伺候,众人心照不宣地退到外殿。

其中一个圆领青袍的管事走过来,向阮阮躬身福了福,温言道:“奴才是玉照宫太监总管汪顺然,今晚就劳烦姑娘好生照看了,倘若陛下有毒性发作的迹象,姑娘切记第一时间唤奴才和太医进来。”

阮阮点了点头,这个公公年纪大些,看着面目慈和,脾气比带他们进宫的那个太监好多了。

  众人鱼贯而出,没有人敢闹出一丝声响,殿内很快恢复了深深的沉寂。

  阮阮有些无所适从,一颗心已经跳到嗓子眼。

她低眸看了看自己,心想暴君醒来一定不愿看到殿中站着个红衣女鬼,且站得太远,若是暴君醒来,她并未发觉,岂非误了大事?

  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檀木床边,在床帏旁跪下。

  淡淡的香气拂过鼻尖,与她身上的木芙蓉香不同。

  这种香清沉、温润、醇厚,能让人平静下来。

男人呼吸清浅,殿内依旧是一种落针可闻的状态。

  阮阮缓缓抬眸,隔着宽大厚重的帷幔,看不到暴君的面容,却觑见了露在外面的一只手。

  修长,白瘦,肌骨匀称,宛如白玉雕成,能看到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

  阮阮怔了怔。

一双大杀四方、残忍暴戾的手掌,竟会这样白净漂亮么?

  至少,至少该是宽大粗粝的,能一把拧断人脖子的那种……

  阮阮思忖至此,有种莫名的窒息感袭上咽喉。

  床上的男人生杀予夺,掌握天下人的生死,而她此刻就在蛰伏的凶兽身边,命悬一线。

她低吁一口气,又垂下眼,不敢再看。

  相比之下,阮阮的手不好看,冬天会生冻疮,有时候仅仅红肿,严重时还会皲裂。

  不过,倘若能让她活到冬天,就算十根手指全都裂开,她也不在乎。

灯火通明的大殿消解了几许困意,可多日以来的劳累还是令她眼皮沉了沉。

  不知过去了多久,堪堪要睡去时,膝盖的疼痛又让她清醒过来。

  她才想起来,膝盖不能久跪。

  阮阮轻轻抚了抚膝盖,那是小姐给三公子写信被老爷发现的时候,她偷偷替小姐罚跪时冻伤的,至今还留着病根。

当时夫人是这么说的:“璇儿怕冷,跪不了雪地,何况主子做错事,自然少不得你们这些下人的过失,替主子受罚也是理所应当,此次就当吃个教训吧!”

可那日,她穿着小姐的衣裳,裹住头面一个人瑟瑟发抖地跪在雪地里,冻到睡着也没有人来唤她起身。

  老爷去衙门处理要务,以为夫人舍不得小姐久跪,到了时辰自会让人起来,可那天小姐在屋内睡着,夫人在佛堂抄经,所有人都忘了她。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膝盖传来细微的刺痛,她皱紧眉头,忍不住轻哼了声。

  这个世上没人知道,她怕疼,怕得要命。

  可谁会关心一个丫鬟怕不怕疼呢?

  横竖暴君也没有醒来,没有人看着她,就算偷个懒也没什么吧。

  她吁了口气,放松背脊,松泛地跪坐下来。

  烛火在眼前晃动,酝酿出几分睡意。

失神间,阮阮没有注意到床榻上那只手微微动了动。

4. 第 4 章 难不成这软枕是……是暴君……

  这几个月以来,傅臻时时刻刻都在忍受身体中两种力量的冲击与折磨。

即便是昏迷之中,整个人也恍若置身疆场纷乱的马蹄之下,每一刻都是撕裂般的疼痛。

  他先天患有头疾,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发作之时头痛欲裂,整个人暴躁易怒乃至癫狂,似乎只有杀人才能缓解身体里的烧灼。

这样的烧灼流淌在血液里,深入骨髓,药石无医,成为伴随他整整二十余年的痼疾。

  而自从中了那一箭,他明显感到身体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箭伤于他而言不值一提,这些年在战场受过的伤比这严重的多得多,早已视若等闲。

  蹊跷的是箭尖上的毒。

毒液入体,身体中又多了一股冰冷阴邪的力量。

  如同寒刀雪剑般游走于血脉之中,与之前那股炽热剧烈交锋,两者暗暗较劲,又同仇敌忾,拿出一种至死方休的气势。

  只要他还在呼吸,这样的痛楚便一分都减缓不了。

  偶尔撑着醒来一次,已经是他最大的极限。

他总要看看,拿命挣来的这座江山,还能在他手里残喘多久。

  傅臻素来不喜人近身,能入喉的东西他向来谨慎,那些趁他昏迷欲往他口中偷偷灌药的狗奴才,无一例外被他扔出去杖毙。

  早在边疆时他便知晓,此毒为北凉独有,几乎无药可解。

寻常的解毒汤根本毫无作用,美人血更是神乎其神,说不准还会让他死得更快。

  他在心内哂笑一声。

  这世上也从来无人愿他活,不是吗?

  “唔……阮阮痛。”

  半醒间,耳边倏忽传来女子低呻,宛若梦中呓语。

傅臻眉头一凛,周身迅速戒备起来。

  殿中有人?还在他榻边?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哪怕只残存一丝意识,身侧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而傅臻无论是内功的造诣,还是力量的应对,在当世都少有敌手,纵然有头疾与剧毒在身,也不足以对他造成太大限制。

  因而即便昏迷在床,朝堂后宫那些蠢蠢欲动之人,也没有把握在短时间内取他性命。

  因为他若不死,死的便会是他们。

  对于威胁,傅臻从来都是斩草除根,从不手软。

而他亦可以确定的是,身边这个女子,力量低到足以令人忽视。

  他眼皮虽未抬,头脑却一片清明,只通过听觉,便已将她的一举一动了然于心。

  想让他死的那些人,如今已经这般捉襟见肘了么?竟派这么个废物来取他性命。

傅臻心中一哂,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那女子有任何动静。

  她在等什么?

  傅臻冷笑,倘若她当真有任何越轨之举,他会毫不犹豫地掐断她的喉——

  “啪——”

  手背倏地一沉,落了个温温软软的东西。

  傅臻几乎在同一时刻霍然睁眼,冰凉的目光扫过身侧那个毛茸茸的脑袋。

  “……”

小东西。

  竟敢在他身侧安睡,还将脸砸在他手背上!

  傅臻一时竟分不清她是真蠢还是伪装。

  若是蠢成这样,真是没眼看了。

  可倘若是伪装,的确比以往那些多几分头脑,还知道另辟蹊径,反其道而行之。

只不过这法子对他毫无作用,他动动手,就能将人送去见阎王。

  他想起两年前西北军中,也有人将一楼兰妖姬塞进他的大帐,许是用了什么媚术,那双妖艳的眼眸能够蛊惑人心,令人心甘情愿跟着她的指令行事。

傅臻就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演,待那女子察觉出不对时,傅臻直接一剑剜了她双眼。

  而身旁这个,她弱得就像……

  能掐出水的一朵小蘑菇。

  大掌一握,便能叫她粉身碎骨。

  傅臻眸色渐深,手掌微微抬起,眼中一缕寒芒掠过。

  许是察觉到危险的降临,床侧那人猛然惊醒。

抬起头,一双柔中带怯的眼眸与他对上,沾染了深秋的露水般透亮。

  “……”

  阮阮一下子就清醒了,可脑海中还是混混沌沌的。

  她、她方才做了什么?

  她只知道梦里寻了个冰冰凉凉的软枕,便顺势躺了下去,难不成这软枕是……

是暴君的手?

  阮阮下意识攥紧了衣襟,圆润的指尖掐得发白。

  惊鹿般的眼眸里,倒映出男人苍白如霜的面容。

被褥掩盖不住高大昳丽的身形,男人手臂撑着明黄缎面缓缓坐起,白皙指节略微松散地搭在屈起的一侧膝头,玄色寝袍衬得肌肤如玉雕成,骨子里泛着几分冷。

  失神了一瞬,阮阮连忙避开他平直冷淡的目光,低下头,紧抿着唇,强自压制着心中的兵荒马乱。

  几声剧烈的咳嗽骤然入耳。

  下一息,膝前的马鞍毯上多了一块殷红的血迹。

  “啪嗒”。

一声接着一声,地毯很快变得血迹斑斑。

  她诧异地抬起眼,才看到他嘴角仍挂着一抹鲜红。

  怎么突然吐血了?

  初次侍药便遇到这样的情况,阮阮有些无措,总觉得心口窒得慌。

  “陛下醒了!快,去将解毒汤端过来!”

耳边突然传来吵嚷的人声,在寂静的夜里豁开一道口子,似乎与这大殿格格不入。

  殿外时时刻刻守着人,傅臻一起身便有人发觉。

  汪顺然急急忙忙奔过来,见此情景当即慌了神,急忙取出帕子替他擦拭,却被傅臻抬臂拂开。

  “聒噪。”

似乎许久没有开嗓说话,那声音极低极沉,沙哑中透着千丝万缕的疲惫。

  殿内多了不少人,阮阮的存在感瞬间降低,原本想着默不作声退至一旁,可那双漆黑的眼眸忽然垂下来,敏锐地捉住她胆怯的目光。

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出现与失态,阮阮有些如坐针毡。

  汪顺然端着红木漆盘,和声道:“陛下,药熬好了。”

  他从前是伺候先帝的,也一直看着傅臻长大,却从不敢招惹这位祖宗。

  他一发病,这世上无人压制得住。

可傅臻压根不看他,也不喝药,只直勾勾地盯着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东西。

  汪顺然看看傅臻,又看看阮阮,暗自在心里琢磨。

郁从宽并身后两个太医也在方才匆匆进殿,见缝插针道:“这是微臣新研制的解毒汤,太后娘娘特意从大晋各地寻来了几十名姿色出众的美人,这汤药便是以美人血为药引熬制而成,有解百毒之功效,陛下不能不喝呀!”

  “美人?”

  低哑而慵懒的嗓音,凉飕飕地淌过耳膜。

  男人的眼睛宛若深渊,阮阮望着他,心口便莫名地紧缩起来,仿佛溺水之人被压得无法喘息。

而在这样锐利的眸光中,所有的虚假、怯懦、恐惧通通无处遁形。

  阮阮能听到自己隆隆的心跳,慢慢地,呼吸都有些困难。

  “陛下,您听微臣一句劝,将这药喝了吧!”

  傅臻眉头蹙紧,颇不耐烦道:“再吵,朕摘了你的脑袋。”

郁从宽知他向来没有耐心,连忙噤声儿,不去触他霉头,孤立无援之际,偷偷扫了眼四周,才发现汪顺然把药扔给身旁的小太监,自己躲到一边去了。

  这怂货,胆子比针眼还小。

  “美人血果真能解朕体内余毒?”

傅臻微抬眼,却并未将药接过来。

  郁从宽赶忙躬身上前道:“古医经的确有此记载,陛下不妨一试。”

  “好啊。”

  傅臻握拳抵着薄唇,咳嗽两声,轻笑:“朕若试了,却解不了毒,朕治你太医院一个欺君之罪不过分吧。”

那声音凉浸浸的,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郁从宽霎时噤若寒蝉。

  倘若饮下美人血还未根治,恐怕太医院上上下下都得陪葬。

  以这暴君的性子,的确是他能干出的事儿。

  可……问题就出在,此法过于玄幻。

  古书上寥寥几笔,从来没有人试过,更不知效果如何。

说到底美人血也就是个幌子,横竖看着他没几日活头了,不妨再火上浇油一把,等时机成熟,暴君一死,昭王殿下也可顺顺利利地登上宝座。

  救不救得活,郁从宽不敢说。

可要是问死不死得成,郁从宽倒是可以打包票,一般人若是伤成这样,早就当场断气了,哪里还能熬到现在。

  只是眼下傅臻还有一口气在,总得糊弄过去,没得趁这最后关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那就得不偿失了。

宫里的御医说起来是为贵主效命,实则脑袋都在裤腰带上别着,差事办得好是你的本分,差事办不好,惹主子不高兴,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慈宁宫那位许的富贵于他而言都是浮云,保住身家性命才是真,他一介御医再有能耐也无法位极人臣,能怎么办呢!

傅臻依旧在笑,双眸因常年的头疾,蜿蜒的红血丝一直消散不去。

郁从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虚与委蛇道:“《古医道》为一医仙所著,书中的确提过此方,陛下所中之毒实在诡谲,诡谲之物亦需用诡谲之法来解,这些美人都是太后娘娘从各地寻来的,个个万里挑一,这几日都泡了药浴,陛下——”

  郁从宽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却发现傅臻压根心不在焉,目光只停留在眼前这美人身上。

  面前这人,嘴角堆出几分慵懒笑意,从容矜贵中藏着刀锋,疲倦的眉眼间溢出威慑人心的力量。

多瞧一眼,遍体生寒。

  阮阮垂下眼,身子已经控制不住抖似筛糠,倏忽下颌一凉,一道不由分说的力量将她的下巴扣住,强迫她与他对视。

  瘦削指节描摹下颌,轻微的摩擦声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美人?”

5. 第 5 章 和暴君同寝

煌煌烛火下依旧是笑里藏刀的面容,声音又低又散,瞳色漆黑,眼底的戾气半点没有掩饰。

  可越是如此,越像极了笼子里关了十日的兽王,一旦让它瞧见猎物,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去,骨头都不给人剩下。

这话也问得古怪,透着恶劣的戏谑和探究。

  阮阮一时没敢回。

  若说是,岂不是承认自己美,那脸皮该比城墙还厚了!

  然天颜在前,凛然不可直视,又岂有不回话的道理。

刚要自报家门,缩在一旁的汪顺然极有眼力见儿地解释说:“这是西北遥州府送来的嫡女,出自扶风姜氏的旁支,余嫆姑姑亲自去藏雪宫挑的,今日过来给陛下侍药。”

  “朕问你了么?”

  “奴才知罪。”汪顺然赶忙垂下头,拢着袖子噤了声。

  阮阮心都快跳出来了,掌心都出了汗。

那人的手又从下颌移至脖颈,指尖如毒蛇般爬过人的肌肤。

  分明是瑰丽无双的一张脸,却浑身透着阴冷的戾气。

  可她不知怎的,脸颊竟微微发了烫。

  人可以掩饰喜欢与恐惧,可再有本事,有几样东西总是藏不住的。

  例如咳嗽,例如脸热。

不过这定然不是害羞,只是那指尖触碰的地方生出一种诡异的酥麻,勾着火苗般,生生要将肌肤烫出个窟窿来。

  很快,那火苗肆无忌惮地蔓延开,阮阮半张脸都红得不正常,耳垂像熟透的樱桃。

  她垂着眼,再也不敢看暴君。

几息的时间过得极为漫长,漫长到阮阮发觉脖间的手指怪异地抖动起来,仿佛幻觉。

  暴君一直在发抖,是剧毒发作了吗?

  阮阮小心翼翼地抬头瞥了瞥,却见那人竟是在笑。

  手掌握着她的下颌,像是看到天大的笑话,笑得浑身都在发抖。

  傅臻的确没见过这样的。

一面怕得要死,一面还赧然红了脸。

  简直滑稽透顶。

  只是他身子太过虚空,很快连气儿都接不上来,又剧烈咳嗽起来。

  咳得脖颈青筋暴起,浑身都是冷汗。

  都要死了还笑成这样,阮阮也是不太懂。

郁从宽继续苦口婆心地劝着:“陛下趁热喝药吧,这里头用了新鲜的美人血为药引,又以石斛、甘草、忍冬、绿豆等药材熬制,绝没有先前的苦味和腥味。”

  阮阮紧抿着唇,心里头不是滋味。

活生生的人被剜刀子取了血,冠以“新鲜”二字,当真是不把人当人,只当他们杯盘里的禽畜,任由他们享用。

  阮阮瞥了一眼郁从宽,亏他还是救死扶伤的太医,做这种丧尽天良的差事,也不怕夜里被冤魂索命。

  她慢慢收回目光,谁知面前那人握住她脖颈猛一用力,将她 *** 往胸前一带。

昳丽又冷冽的面容瞬间在眼前无线放大,近得连吐息都堪堪落在她的嘴唇。

  淡淡的沉水香,透着温润和从容,毫无脏腑内该有的腐朽病气。

  阮阮彻底僵住背脊,心跳如雷,双手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不善的目光打量着她,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男人猛然凑近,脖间突如其来的痛楚令她脑中一空。

  凶兽的獠牙,毫无预兆地刺入脖颈的皮肉。

  铁锈般的腥味迅速蔓延到鼻尖!

  阮阮痛得咬住下唇,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软肉,也没有哼出一声。

只是就像方才控不住的脸热,此刻双眸涌上来的湿意也是她控制不了的。

  因为真的很痛很痛。

  阮阮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狗咬过,今日竟被暴君 *** 咬了一口。

  撕裂的疼痛持续了良久,想必是咬完了,削肩上重重落了个人脸,将阮阮单薄的身子压下去几分。

却听旁边汪顺然唤了声“陛下”,身上那人又诡异地抖动起来。

  笑声只有低低的气音,温热中带着轻微的蛊惑。

  这气息贴着耳廓,酥酥麻麻的 *** 感穿透肌肤,顺着毛孔冲进肢骸里胡乱窜动。

  阮阮根本不敢妄动,连头皮都有些发麻。

等笑够了,暴君随手将她推开,弃如敝履一般。

  他像是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即便是随意的动作,也让人毫无招架的余地。

  阮阮没留神,整个人扑倒在地,手心砸在地面蹭得通红,眼泪当即涌了出来。

傅臻的指尖还有女子的温度,透着仅属于躯壳之内的,类似于佛前烟火的草木香气。

  寺中常见的地母真香,似乎就是这个味道。

  意外地让人心安宁下来。

  傅臻略怔了下。

他收回手,没再管她,稍稍挑眉,森沉的嗓音透着笑意:“郁从宽,这美人血朕已经尝过了,怎么说?”

  郁从宽见此情景也怔忡不已,良久才反应过来:“这……一般来说,心头血为最佳,脖子上……”

  阮阮吓得一怵。

  这暴君,不会往她胸前来一口吧……

  傅臻若有所思地哦了声,幽幽一笑,“脖子不行?”

郁从宽提袖擦了擦汗,也不是不行,反而是行得很。

  先前傅臻喂不进药的事情,整个晋宫人人都知道,如今他愿意主动饮下美人血,郁从宽还有什么挑剔呢?

只要这些美人因他而死,谣言放出去,美人背后的家族势必愤然,到时候文武百官战队自然明朗,老百姓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唾沫星子都能将人淹死,自能令太后娘娘满意。

何况古书上交代得极为简单,直到此时,郁从宽也并不知道美人血是否有用,只能依照自己的想法,让姑娘们先泡药浴,再取心尖血混在解毒汤中喂傅臻服下。

  走到这一步,面子上的章程得说得过去,才能更好地取信于人。

  就说这身边的汪顺然便难缠得紧,看着圆融又怕事,却也不是好糊弄的。

郁从宽不怕厉鬼索命,他手上的这些罪孽无非是权力倾轧的产物。

  死了多少人,因何而死,算在谁头上,阎王爷自有论断,不会让他一个小小太医首当其冲。

  脑海中几个念头不过是一闪而逝,郁从宽颔首应付了一句“也可”,正欲解释一番,却见傅臻面色又苍白几分。

一阖眼,整个人沉沉昏迷过去。

  汪顺然伸着脖子唤了好几声陛下,傅臻也毫无反应,这才慌了神:“郁太医,你快瞧瞧!”

一旁的侍者忙将傅臻扶回去躺好,郁从宽替傅臻诊了脉,良久才正色道:“陛下醒来一次实在耗费心神,眼下疲乏至极才晕了过去。美人血的功效也不是立竿见影,还是要坚持日日针灸、服药方能见效。”

  照例的施针、排毒血一整套流程,结束时已是深夜。

过后,郁从宽转头瞧见小太监手里还端着药,又向汪顺然道:“既然陛下不排斥美人血,日后直接让美人进殿伺候便是,当然,汤药也需时时备着,以防意外。”

汪顺然连连点头,偏头看到那姑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脖间还有一串血淋淋的牙印,担忧道:“陛 *** 内有毒,方才又……用了药,不知这姑娘身子可有大碍?”

  汪顺然没好意思说自家陛下咬人,只说用药,听上去似乎文雅一些。

  郁从宽也想到这一茬,于是搁下手里的银针,转而替阮阮把脉。

  阮阮原本也没什么,平白无故被咬了一口,虽是飞来横祸,可总比剜心头血舒服些。

这会暴君自己晕了,她也松了口气,可一听到汪顺然此话,心里头又开始擂鼓。

  从前她是听说过的,被毒蛇咬过的口子,万不能不要命地去替人 *** 血,否则自己也容易中毒。

眼下暴君中了奇毒,听说已经毒入肺腑了,方才这一口毒牙咬了自己,说不准连累她也命不久矣。

  阮阮面色惨白了几分,见那郁太医也凝眉沉思,脸色比方才还要严肃,阮阮也愈发惴惴。

  良久,郁从宽才叹息一声:“姑娘无事,许是方才陛下将体内余毒压制下去,这才没有伤及姑娘。”

汪顺然听到前面一句,眸中已然泛起笑意,可听到陛下压制余毒这句,眉宇间顿时笼上愁云。

  他知道傅臻内力足够强大,即便体内冰火两重天,他也一直在使用内力将其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执拗地想要与其杀个你死我活。

只是如此太过伤身,汪顺然却劝不动,也不敢劝。

  阮阮也愣住了,她不大明白。

  是不愿伤她性命,所以才将毒压了下去?

  汪顺然眉头紧蹙:“陛下何时能醒?”

郁从宽道:“眼下就看美人血的功效了,这法子前人甚少用过,还不知结果如何,不过汪公公也不必过于担心,陛下是真龙天子,有龙体护体,身子远比常人强健一些,如今又肯服药了,这是好事啊。”

  这话说得玄乎,汪顺然也就应付着听。

  不过“龙气护体”,汪顺然是有几分信的。

先皇后孕中曾梦到龙蟠九天,傅臻出生时更是天生异象,万里红云,被钦天监算出是罕见的孤星命格,后来汪顺然随先帝去般若寺礼佛,偶遇那位云游到此的玄心大师,大师又称之为真龙命格。

  何为真龙?不言而喻。

故而先帝对之既忌惮,又不得不重视。

  这孤星命格克身边的人,却不伤及己身。

  汪顺然想,倘若陛下能挺过这一关,往后应能平安顺遂了。

送太医出殿后,汪顺然回给阮阮递过去一个极为诚恳又感激的笑:“今日多谢姑娘了,陛下素日不喜人近身,连美人血也不肯用,姑娘是头一个让他下得去嘴的。奴才晓得这差事难办,还望姑娘多体谅,待陛下身子痊愈了,自然少不了姑娘的好处。”

  阮阮抿了抿唇,要人命的好处,谁稀罕呢?

  不过阮阮见他温和恭谨,还是俯身柔顺地道了声谢。

说罢,汪顺然差遣下面的宫人将马鞍毯上的狼藉处理了,一面又向阮阮交代了几句傅臻平日的习惯。

  比如不喜黑暗,所以殿内常年燃灯,不喜吵闹,否则易头疾发作等等。

汪顺然显然精心挑拣了些为数不多的、算不上“陋习”的习惯说了说,至于头疾一发作就喜欢杀人泄愤这等事,汪顺然是不会拿来吓唬小姑娘的。

  阮阮讷讷地应下,看这样子,是想让她日日来玉照宫伺候了?

  今日是她福大命大,才没有身首异处,来日可就说不准了。

刚想说夜已深,想先回藏雪宫歇着,明日再过来,那头汪顺然已经将命人送进一床干净的锦被,向她拱拱手道:“陛下身边离不开人,玉照宫还得继续劳烦姑娘守着,待陛下醒来,还请姑娘多劝劝陛下。”

他自知不是什么好人,藏雪宫的那些美人何其无辜,但只要对傅臻的病情有万分之一治愈的可能性,汪顺然也不会去阻止郁从宽取血。

  而对于姜阮,他心中怜惜也愧疚,可还是希望她能留下。

汪顺然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鎏金雕花盒,“紫玉膏也为姑娘备下了,姑娘记得每日早晚各擦一次,伤口处不会留疤。”

  阮阮下意识鼓了鼓腮,伸手虚虚碰了碰脖上的牙印。

  这是拿她当药罐子使了,那暴君醒来的时辰短,去藏雪宫唤人都来不及,这是要她时时刻刻待在这,伸长了脖子等着他用。

正说着话,司帐的宫女已不动声色地将锦被铺在龙床内侧。

  阮阮登时瞪大了双眼。

  和暴君同寝?!

  “汪总管,使不得!这、这万万使不得!”

6. 第 6 章 阮阮呼吸一滞,紧张地盯着……

  锦被铺在龙床上,是太后的吩咐。

汪顺然虽未被提前告知,可也没有阻止。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今日傅臻没有动手,显然不会再轻易要她性命,倒像是认可了她的存在。

而汪顺然一直观察傅臻的神色,总觉得有这姑娘在,傅臻的情绪要比寻常平稳一些,甚至在用了美人血之后,眉宇间竟果真意外地舒缓些许。

  或许是错觉吧,可傅臻已经这样了,汪顺然不能错过任何机会。

  否则再拖下去,死的还是那些无辜的姑娘。

“阴阳调和”是老祖先留下的道理,那不大正经的玄心大师也常常将此话放在嘴边,多个姑娘随侍也没什么坏处。

  何况,殿内外处处都有暗哨守着,也不怕出差错。

  汪顺然看着皇帝长大,知他意志坚定,自不会轻易沉迷女色,尤其是病中,该克制的时候定是能够克制住的。

何况如今龙体欠安,想来傅臻也没有心力去想风花雪月。

  汪顺然抬眸瞧了眼阮阮,只觉得姑娘生得天仙一般,一双眼睛清湛明亮,是丝毫不含杂念与妄欲的眼睛,并非一般骄矜贵女所能及,那些烟花巷里的风尘女子更是不及其万分之一。

方才陛下在她脖上咬那一下,这姑娘竟还能忍痛不出声,若是换成那些娇生惯养的姑娘,怕是该哭天抢地了。

  汪顺然甚至觉得,这一身华丽的留仙裙在她姣好容貌之下也显得不大相称。

并非她撑不起来,而是红色过于艳丽,而金线又叫嚣着铜臭,一如雪落凡尘,叫人生出可惜的念头。

  先帝多妃嫔,哪宫的娘娘配什么样的衣裳,汪顺然比尚衣局的女使眼光还要毒辣,往往他觉得不错,便是真的好。

心下斟酌了下,又遣人去尚衣局取了几套色泽雅致的寝衣与裙装,给姑娘在玉照宫暂且应付着。

  见姑娘眉头紧皱,心下彷徨,汪顺然也出口安慰几句,叫她放心。

  以汪顺然的身份,自然无需如此放低姿态,可一旦涉及皇帝的安危,他比谁都操心。

“姑娘有任何吩咐,只管使唤底下的人,奴才就在庑房候着,随时听候姑娘差遣。”

  阮阮还是觉得不妥,咬了咬唇道:“可我怕……”

  怕暴君疯起来杀人,她睡在龙床上岂不是任人宰割。

  汪顺然笑了下:“姑娘莫怕,咱们陛下又不会吃人——”

  说罢自己也顿了一下,两人面面相觑。

阮阮垂眸,眼睫颤了颤,汪顺然挪开眼,轻咳了声掩饰尴尬。

  卸了妆发已是四更,二百四十盏灯烛煌煌烨烨,笼罩着整个玉照宫。

  殿中气息沉穆,有种山雨欲来的氛围。

夜里灯花砸砸几声响,与男人平缓微弱的气息交叠,将人心弦都拨得颤栗起来。

  阮阮挪不动腿似的,径自走到窗牗旁的四足榻边,坐了半个 *** 。

  黄花梨木的炕桌,桌面华丽的螭龙怒目圆瞪地从祥云里挣脱出来。

  阮阮哆哆嗦嗦地移开目光,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喉咙。

茶是最好的茶,可喝到嘴里也尝不出个滋味。

  多日以来的长途跋涉,南北辗转,她早已累得精疲力竭。

  她做惯了下人,虽没有其他贵女那般娇生惯养,可到底也是十来岁细皮嫩肉的姑娘,若是再不休息,恐怕也受不住了。

耳边冷风敲窗,寒意穿透寝衣窜进骨头里,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要不,将锦被搬到榻上来睡?

  可坐榻与龙床隔了几丈远,隔得远了,伺候不到,皇帝是生是死她都不知道。

  “啪嗒”。

  耳边倏然一声低响,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

一股寒风呼啸着涌进来,不过半息的时间,雕窗又重新阖上。

  随着寒风一同进来的,还有一枚指甲片大小的纸团。

  阮阮怔然,望了望四周,悄悄地将那枚纸团收于掌心。

  一边悄然打开,一边心内砰砰直跳。

  玉照宫天子枕侧,这偷鸡摸狗的事情还是头一回。

是谁呢?

  她对大晋皇宫格外陌生,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谁会暗地里给她传信儿?

  她紧张得掌心都出了汗,终于将那纸团打开,拢于袖中,偷偷瞧了瞧,两行小字落入眼中。

  “豺狼虺蜴,人人得而诛之!”

  满腔愤恨几乎将笺纸穿透。

观那字迹凌乱,想必是仓促之间书写,这是见她随侍左右,横竖一死,想要她寻个机会,取那暴君性命?

  阮阮攥着纸团,倒吸一口凉气。

  殿中虽只有暴君一人,她还是忍不住心跳隆隆。

下榻时,双腿都泛软,终于颤颤巍巍地迈到狻猊炉前,将纸团扔进去烧了。

  一张薄纸扔进去,顷刻间便化作灰烬,可那几个字却一笔一划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这纸条的主人,左不过是恨毒了暴君的宫人,又或者是与她同来侍药的贵女。

眼下暴君昏迷,一日当中清醒的时间没有多少,倘若她当真有弑君之心,此事未必不能成。

  字迹的主人恐怕也是想到这一点,于是将这大任交到她手中。

  心里藏了事,脚底不由自主地在地面的雪狮马鞍毯上来回捻磨。

直到“沙沙”的摩擦声穿透耳膜,她才立时反应过来。

  暴君喜静……她走来走去发生声响,怕不是要惊动他?

  闲散而沙哑的轻笑声犹在耳边,阮阮浑身都战栗起来。

  她蹑手蹑脚地往龙床的方向走了两步,见那人静静平躺,毫无动静,这才缓缓吁了口气。

阮阮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心下思忖着是抱着锦被到榻上将就一晚,还是睡在虎狼之侧,思索那张纸条上所写内容的可行性办法?

  不,不。

  她默默在心里摇了摇头。

  她做不好的,那些人太高看她了。

在今日之前,她还只是遥州刺史府上一个小丫鬟,寂寂无名,一概风平浪静,这辈子唯一的波澜就是瞒天过海,替主子进京侍药。

  她胆小怯懦,就算给她一把刀,她连只鸡都不敢杀,更何况是杀一个人,将大晋江山捅破天!

秋尽冬来的天气无尽肃凉,似乎就一瞬间的功夫,浑身都冷了下来。

  阮阮打了个寒颤,轻手轻脚地脱了绣鞋,从床尾一点点地爬进去,慢慢往内侧挪。

  好在殿中灯火亮堂,而龙床十分宽敞,阮阮连暴君的脚都没有碰到,顺顺利利地摸到了被子。

两人之间隔了几掌的距离,井水不犯河水。

  鬼使神差地,阮阮忽然觉得,安安静静在里面睡一晚,似乎也无妨?

  何况拖着这么厚的被褥到榻上去,说不准还会将暴君吵醒。

  他最烦人吵闹,当场捏断她的脖子都有可能。

强自说服自己,阮阮也不折腾了,稍稍坦然地躺了下来。

  阮阮离他远远的,背对着暴君侧睡,原本并无大碍,可左侧脖上那一处咬痕又隐隐作痛起来。

  汪顺然给她的紫玉膏虽有奇效,可侧睡总是无意间碰到伤口,牵扯出不必要的疼痛。

  阮阮无奈,只好翻个身,躺平。

余光瞧瞧瞥一眼身旁的人,又吓得赶忙收回视线。

  睡吧,睡吧,她在心里默念。

  莫管身边是豺狼还是虺蜴,鬼门关都跨进一只脚了,最坏的情况不过就是个死。

  进了宫,小命便攥在别人手里,生死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灯火太亮,比正午的太阳还要刺眼。

  两人睡在一张床上,阮阮莫名其妙地想到“光天化日”这个词。

  以往都习惯了熄灯睡觉,真不知道暴君怎会有这样的癖好。

阮阮和头顶的藻井面面相觑好一阵,分明已经困得不行,却因这明亮的灯火,怎么也睡不安稳。

  无意翻了个身,意识有些模糊,阮阮眨了眨眼,却发现自己正对着暴君清漠的侧颜,当即吓得心口一窒。

  明亮的光线给男人清绝坚毅的轮廓镀上一层橘黄的光,忽有种异样的祥和。

  似乎,没有了先前沉重的压迫感。

男人的气息恬淡干净。

  许是不肯吃药,殿中并没有想象中浓郁的药味与血腥气。

  沉水香清而不薄,厚而不浊,很是好闻。

  他的眼睛狭长,眼尾微翘,泛着淡淡的红。

睫毛又细又密,在眼下扫出一圈淡淡的光影,高鼻薄唇,肤色像一块苍白的美玉,泛着清沉的光彩。

  安静得仿佛一尊雕塑。

  便是……

  便是秘戏图里的男人,模样也远不及他。

  阮阮想起画中一些场面,有些脸热。

  也就是这样的情况下,她才能稍稍淡定地望着他。

可阮阮知道,他是名副其实的暴君,双手沾满了鲜血,视人命如草芥。

  天下人无不惧他,无不怨他。

  北凉铁骑闻之色变,晋帝傅臻的名讳可止小儿夜啼。

  尤其是今春的一场大战,更是北凉人拂之不去的一场噩梦,就连大晋边疆几座小城也死了不少无辜之人。

前些日子,阮阮听姜成照在府中提过,与北凉那场大战过后,边境百姓原以为自此太平,可暴君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几十名北凉贼寇混入了大晋边陲几座城池。

暴君生性冷血暴戾,为将敌将揪出来,几夜不眠不休,对待可疑之人宁可错杀三千,也不肯放过一个,边境一时风声鹤唳,民怨沸腾。

多年以来,大晋的绢帛茶叶与北凉的牛羊马匹也曾有过友好互市,贸易往来的同时,边境难免有与北凉通婚的大晋百姓,他们留着大晋的发髻,口中说的也是大晋官话,是大晋人的妻子或丈夫。

  然而,这些与大晋关系友好的外族人在短短几日之内全部被枭首示众,如有包庇,家属和乡邻也通施以连坐处置,无一幸免。

那段时间,就连姜成照也战战兢兢,终日不安,生怕遥州也混入了北凉的奸细,成为这疯子的屠宰场。

  他们地处西北,总是比南方人更能嗅到战争和死亡的气息。

  她莫名想起进京路上那个逃跑被抓回来、身首异处的姑娘。

  荒郊野外的,就这么孤零零地死去,连一具棺木也没有。

还有方才在廊庑下见着的,那个被取了心头血的姑娘,不知能不能撑过去……

  这些人虽非他亲手所杀,却与他脱不了干系。

  可太医为何又说,方才暴君咬她的时候,却将自己体内的余毒压制了下去,以至于自己疲累过度而晕厥?

照他的性子,杀个人还需要考虑?

  他这样的人,旁人在他眼里就同贱草一般,不杀她,难不成留着给自己疗毒么?

  可那么多美人,也不差她一个。

  她困惑了许久,也没想明白。

  联想起方才捡到的纸团,阮阮在心里默叹一声。

一抬眸,却见暴君忽然眉头紧皱,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面上毫无血色,眉眼间的异常无不昭示着,他在极力隐忍压抑着巨大的痛苦。

  阮阮呼吸一滞,紧张地盯着他看。

  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是头疾复发,还是体内毒性发作?

阮阮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拿起枕边的巾帕,缓缓靠近些,替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将身侧的人吵醒。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她见不得旁人这般痛苦,而且这么多年,也习惯了照顾人。

  就算身边窝着只猫,她也不会袖手旁观。

就当……就当感激他今日没有将她毒死吧,阮阮在心里自嘲。

  她从来没见过病成这样的人,额角青筋暴起,面上冷汗浮了一层又一层。

  是有多痛才会如此难受?连带着她自己心口也泛起绵密的疼痛来。

她正想着要不要唤汪顺然过来瞧一瞧,手掌撑着缎面欲起身,却见他眉目又慢慢舒展开一些,方才的痛苦好似消散了不少。

  擦拭至右侧眉尾时,阮阮手一顿,注意到他眉尾下一道浅浅的刀疤。

看着年深日久了,在眉尾微微凹陷一道沟壑,约莫半寸之长,浅到几乎看不清。

  这伤疤……

  她指尖轻轻颤了颤,想起了年少时一些忘不掉的画面。

  刀枪剑戟,人仰马翻,耳边全是孩子和女人的哭喊。

  幼时对遥州记忆最深刻的一次,便是北凉人肆无忌惮地闯入城中烧杀掳虐的那一天。

手指攥着巾帕也不知在他眼侧停留了多久,男人眼皮子忽然动了一下,阮阮吓得赶忙缩手,触电似的弹开,蹭地躺回了自己的被窝。

7. 第 7 章 姑娘担心陛下?

  他醒了?

  醒来打算咬她,还是直接杀了?

阮阮紧张坏了,她不敢再看他去确定什么,整个人僵直了背脊,不敢动弹。

  良久没有听到声响,偌大的宫殿只余自己隆隆的心跳声。

  阮阮甚至忘记了,方才是因为什么才盯着他看的。

  一时间心乱如麻。

  她逼着自己不要去想,乖乖躺着就好。

他没有醒,没有注意到你……

  她知道自己睡觉不老实,为免冒犯了他,颤颤巍巍地躲到龙床最里面,两人中间恰似隔了百丈银河,这才慢慢地敛下心绪,阖上眼睛,良久才入了梦乡。

  脑海中混沌迷离,阮阮又梦到了幼时遇见的那个少年将军。

放眼望去正是熟悉的遥州大街,她与姜璇借管家施粥的契机出府玩耍,却不想遇到了一伙横冲直撞的北凉人。

  施粥的铁锅被掀翻,热腾腾的薄米粥尽数倾倒在地。

四处逃窜的人群行经此处无一例外地滑倒,黏腻的脏污蹭了一身,来不得打理,只顾着往没有蛮兵的方向逃命。

  马蹄矻蹬蹬响彻天际,几乎踏碎遥州城,将沿街两侧的摊棚撞得七零八落。

  烈火将木棚烧得砸砸作响,焦臭味裹挟着浓郁的铁锈腥冲至鼻尖,杂乱的哭喊声撕裂耳膜。

她在混乱中被人撞开,再一抬眼,推推搡搡的人群里,哪里还有姜璇的身影?

  她一边逃命,一边哭喊小姐的名字,不知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脚踝针扎一般的疼。

耳边倏忽一声战马嘶鸣,还未及反应,头顶北凉的铁蹄抬起半人的高度,猝不及防地落入眼眸。

  马上那人并未收住缰绳,眼看着就要将她踏为肉泥。

  电光火石间,枪戟入肉的声音伴随着凄厉的嘶鸣轰然入耳,溽热的鲜血霎时溅了满脸。

  “能起么?”

头顶传来清冽通透的嗓音,在这嘈杂的环境中隐隐透着低沉的威势,仿佛顷刻便能将尸山血海的狼藉扫荡干净,也让她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烟雾太浓,她睁大了眼才勉力看清,手执银枪的是一位黑衣黑袍的少年将军。

高头大马之上,来人眉宇凌厉,轮廓硬朗利落,背脊挺直,气势凛然不容侵犯。

  只是眼尾一道半寸长的伤疤,将这张脸修饰出戾气横生的况味。

  她手掌撑地,试着起身,可脚踝痛得没了力气,只好无助地望着马上的将军。

将军望了望前方的形势,又侧头垂眸,手中银白色的枪杆空中打了个旋,另一端枪尖对准脚踝刺过来,她吓得脸色煞白,往后微微退了退。

  枪尖微微挑开一角裙摆,只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脚腕。

  只见他凝眉审视一番,眸中寒意稍纵即逝。

  “脚没事,起来。”

银枪并未收回,却是将一端递到她腕边,她会其意,赶忙抓紧枪杆就势站起身。

  前方蛮夷猖獗,将军并未稍加逗留,单手纵马,只留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

  “自己找地方躲好,到处添乱,可没人救你。”

  尾音稍稍一扬,透出几分倨傲。

再一刻,他已策马扬鞭,绝尘离去。

  街上兵车扬尘,人仰马翻,离刺史府还有两条街的距离,四处乱窜不是个办法。

  她脚疼,压根也跑不远,只好找了个隐秘的陋巷破屋暂时躲避。

木门栓不紧,还留着一条小缝,她哆哆嗦嗦地拿手抵着门缝,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想着,只要马蹄声远去一点点,她就逃出去 *** 。

  “这有几间屋子,去看看!”

  正要离开之时,耳边忽然响起北凉人粗粝的声音,她顿时僵住背脊,不敢大声呼吸。

脚步声错落,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刀枪剑戟声。

  她透着缝隙瞧过去,打拐角处大步踏进几个身着外邦服饰的男子,个个黑面虬须,耀武扬威。

  几人四处扫过去,厉声喝道:“一间间搜,有什么宝贝就拿!”

她提心吊胆地躲在门后,紧张得忘记呼吸。汗湿了手心,方才脚踝的疼痛足以令人忽视,取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和慌乱。

  她用手掌扶着门,却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惊觉连木门都跟着她的手一道抖动。

  旁边的几间屋子已经被扫荡过,脚步声在慢慢靠近,仿佛贴着耳廓。

手底下似乎有千斤重,可她不能松手,因为一松手,破门一定会吱呀吱呀敞开来。

  可若是不松手,躲到屋子里面去,同样也会被那些人搜出来。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她在门后一动不动,寒意从脚底一点一点往上爬,心都在哆嗦。

长剑划过地面凹凸不平的石砖,“噌噌”的声响愈来愈近,宛若从地狱传来,无比清晰地捻磨着耳膜,并一点点地放大。

  脚步声近在咫尺,仿佛只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倏然,一声闷哼从陌生男人的喉咙里溢出来。

紧接着,零零散散的刀剑声“哐当哐当”伴随着利器划破身体的声音,填满了她脑中所有的空白。

  片刻。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

  她抑制住内心的狂跳,小心翼翼转过身,透着门缝往外面望一眼。

  正与一双漆黑的凤眸对上。

眸光中透着凛冽的寒意,眼尾赫然一道伤疤。

  透过门缝,他似乎也在看她。

  执寒枪的那双手,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间直往下滴。

  而他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北凉人的尸体,殷红的鲜血喷了满地。

  一日之间,将军救了她两次。

她想要开门道一声谢,可手脚僵硬得太久,麻得根本不听使唤。

  “将军!外面的北凉人都撤了!”

  身后又传来几个士兵的声音,没有北凉人蹩脚的口音。

  应当是他的下属吧。

  将军没有久留,侧头低低说了句什么,一行人提着兵器箭步离开。

  她眸光动了动。

总觉得,他在走之前,目光往门缝里停滞了一眼。

  那一眼,让她心跳都漏了半拍。

  ……

  醒来时额际出了点细汗,梦里几次险象环生的场面,至今想来还有些心悸。

  她那会儿,约莫才八九岁吧,刚入府没有多久。

时隔多年,那日场景依旧时时在梦中浮现,倘若没有将军,她恐怕已经成为北凉铁蹄之下的亡魂。

  只是将军容颜早已记不清,唯独记得那通身凛冽的气场,眼尾处的骇人伤疤,还有微微带着倨傲的、上扬的语调。

  “自己找地方躲好,到处添乱,可没人救你。”

他可知道,那门后的便是她?

  是被他吓得一时怔忡,说无人会救的她?

  殿中依旧是明丽的灯火,惺忪的眼眸好一会才能适应。

  阮阮蓦然睁大眼睛,发现自己竟是靠右侧睡的。

  男人俊美凌厉的侧脸,就这么猝不及防撞入眼中。

心口一窒。

  阮阮这才回想起,昨日替他拭汗的时候,正是瞧见了他右侧眉尾处的那道伤疤,这才猛然触动了一些过往。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大小。

  她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用眼神描摹他的轮廓,试图找到一些和记忆里的将军相似的特点。

  可是隔得太久远了,她根本记不清将军的样子。

  那日小姐虽被家丁护下,却着实被吓得不轻,病了整整一个月。

老爷在外处理残局,衙门里事务繁忙,而夫人寸步不离地照顾小姐,整个遥州府因北凉人作乱一事陷入长久的恐慌之中。

  她想知道救她的将军到底是谁,至少记住他的名字,可是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她想过问老爷,可才提了一句,老爷就皱着眉头拂开了手,径自去了书房。

  北凉人不安分,老爷也心烦。

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没人知道她心里藏了个人。

  城内许久没有北凉人出现,很快恢复了宁静。

  甚至连她自己,都慢慢忘记了将军的样子。

  那一段短暂的记忆,就像路面的尘埃,在一场寒凉冬雨过后,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只有那一道疤,是青石路面上裂痕,永远地镌刻在她心口,磨灭不去。

  是你么?

  她望着枕边的男人,默默在心里流泪。

  在看到那道伤疤之前,她大概永远不会将暴君和年少时救过她的人联想在一起。

彼时那个黑衣黑甲的少年将军,手持寒枪,气势煊赫凛然。

  他斩的是凉贼首级,护的是大晋子民。

  甚至,连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添乱的小姑娘,都会毫不犹豫地去保护。

  而那些将士都唤他“将军”,而不是“太子”。

西北离上安虽远,可她也知道,暴君为先帝元后所生,生来便是尊贵的太子爷。

  况且,眼尾有疤之人,这世上多得是。

  怎么就是他了呢?

  她下意识告慰自己,不会是他。

也许打心里觉得,她的将军高大威武、少年英雄,定不会是眼前这个滥杀无辜,人人得而诛之的暴君。

  可心里好像有一根线拉扯着,让她忍不住再多瞧一眼。

  因着伤疤不在自己这一侧,她小心翼翼地往暴君身边挪了挪,微微抬起身,想要凑近些,再确认一遍那伤疤的位置。

  汪顺然一进殿,就看到这一幕。

隔着一层金丝帷幔,一道纤细窈窕的倩影缓缓凑近他们那位从不近女色的陛下,似乎在好奇打量他。

  向来冷清肃重的玉照宫难得一片温情缱绻,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

  阮阮身子才倾过去,还没看仔细,听到殿门有了动静,登时触电般的让开。

生怕自己动作幅度太大弄醒了暴君,她小心低眉望过去,男人还是眉头紧拧,面色苍白,似乎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这才缓缓吁了口气。

  再一抬眼,汪顺然眯着眼,客客气气地走到榻前。

几日以来的凝重神色散去不少,像看好戏似的,嘴角弯起个调笑的弧度,而双手却又叠放得稍显拘谨。

  阮阮忽然反应过来,一时宛如棒喝,“汪……汪总管,我没有……我方才是……”

  她莫名心虚起来,一下子又解释不清。

汪顺然挑了个眉,心里佩服这姑娘的外放,面上也充分展现了“不用解释,我都懂”的神情。

  不过透过帷幔看到傅臻的病容,汪顺然嘴角的笑意敛了敛,似乎又换成了另一种“我知道姑娘馋陛下的身子,但他如今毕竟是个病人,姑娘好歹注意些分寸”的表情。

阮阮噎了噎,小脸涨得通红。

  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岔开话题:“汪总管,陛下今日能醒么?用不用喂陛下喝药?”

  姑娘心思单纯,汪顺然眼神打趣一番,都能叫她面红耳赤。

头一回有好姑娘愿意靠近陛下,汪顺然心里自然高兴,他摇了摇头,思忖片刻,却是含笑反问道:“姑娘担心陛下?”

  阮阮:“……”

  阮阮攥了攥手心,莫名想到昨晚的纸团,紧张地偏过头。

  玉照宫守卫森严,倘若被人发现了,那纸团不会这么顺利地被她看到。

这位汪总管人很好,应该不是故意给她下套的吧。

  暴君,她自然不会担心。

  可心里悬了个疑团,她实在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当年的将军。

  良久,少女垂下眼眸,无奈地点了个头。

  汪顺然眉开眼笑。

8. 第 8 章 她半夜偷看朕

  “消息放进去了?”

“是,青灵身手不错,没有惊动汪顺然和玉照宫的侍卫。”

  初冬天寒,慈宁宫却温暖如春。

  地砖上由织造局新织的鹤鹿同春毯铺就,其上织有“长乐明光”的字样,色泽丰艳,工艺精湛,华丽无双。

太后手握铜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鎏金炉里的红萝炭,尾指累丝镶翡翠的护甲勾起个闲适的弧度。

  三十多岁的女人,保养得极好,瞧上去也仅有二十七八的年纪,手指仍如嫩笋一般莹白修长,只眼尾新添一道浅浅的皱纹。

炉中的炭火烧得极旺,青烟吞吐,砸砸地冒火星儿。

  太后放下手里的玩意,回到暖塌上坐下,“这么说,那丫头瞧见纸团上的字了?怎么样,有打算么?”

余嫆亦步亦趋地跟着,“现下还没什么动静,她是个懂事的,知道把纸信儿烧了不留痕迹,只是胆子小了些,官家出来的姑娘,刀子都没碰过,哪里敢杀人呢。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天下苦战久矣,西北之地尤甚,遥州府的姑娘平时耳濡目染的,大抵都是咱们陛下杀人如藨的光辉事迹,找人吹吹耳旁风,说不准还真敢动手。”

太后眸中冷光掠过,“哀家本也没指望她,试探试探罢了。”

余嫆给太后倒了杯茶,笑了笑说:“太后好谋算,送她过去实乃一石三鸟之计,昨儿个陛下喝人血的事儿,奴婢已经让青雾悄悄往前朝后宫传出去了,玉照宫人亲眼所见作不得假,眼下后宫里那些个婢子心都悬得高高的,生怕陛下疯癫起来吃人呢。不过姜阮那丫头倒还有几分本事,青灵回来说,那丫头昨儿个睡的龙床,今早起来,连汪顺然都对她毕恭毕敬的。”

太后面露鄙夷之色:“汪顺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谁不是毕恭毕敬?”

  余嫆笑着应了,又听太后疑道:“皇帝昨夜没杀她,怕不是动心了?”

“这奴婢说不准,不过姜阮是奴婢亲自去藏雪宫挑的人,陛下没处置她,可见对您是十分的信赖,更不愿驳您的面子。这么多年来,您待他比待昭王殿外还要亲厚,人人都看在眼里,任谁也不敢置喙一句。”

“这么说,这姜阮还是有几分用处的。”太后眯眼,靠着绣丹山彩凤的锦枕,面容闲舒:“勾魂还是夺命,你且看着办吧,别让人瞧出端倪来,尤其太傅那头,千万莫要走漏风声。”

  余嫆垂首应了个是。正要退出大殿,太后忽然抬头:“昭王近日在忙什么?”

余嫆回道:“前儿北疆下了今年第一场雪,昭王与大司徒正商量着赈灾减税的事宜,去年北方连日大雪,冻死的人和家畜数以千计,如今北方百姓看到雪便人心惶惶,昭王殿下早日决断,也能在百姓心中博个贤名。”

  太后眉目舒展开来,缓缓笑道:“昭王争气,不枉哀家在后宫为他百般筹谋。”

  余嫆退下后,太后独自倚在榻上小憩。

佛龛中供奉着一座玉面朱唇的观音像,袅袅青烟淡扫,透出庄严慈和、普度众生的情味。

  -

  玉照宫。

  汪顺然调来两名稳妥的宫女伺候阮阮起居,梳妆过后,阮阮便随两人一同到偏殿用早膳。

眼下殿中空无一人,汪顺然悄悄摸上了傅臻的手腕。

  先后伺候两位帝王,耳濡目染也学了一些医术,虽不如太医院术业有专攻,望闻问切倒也得心应手,不至于遭人蒙蔽。

  这一点,外人并不知晓。

谁知才一碰龙体,床上的男人竟倏地睁眼,将汪顺然吓得一哆嗦,撒腿往后退了几步,“陛下,您不是……”

  不是说短时间醒不过来么?

  没点心理素质,有时候还真承受不住这种魔王突然苏醒的震栗。

  他总能给人惊吓。

  有时候在殿里说话,保不齐这位就醒了过来,被他听去几分胡话也不知道。

傅臻缓缓起身,望着床内新搬来的被褥,冷冷扫一眼汪顺然,扯了扯嘴角:“你干的好事?”

  汪顺然眉心一跳,赶忙撇清:“是太后的吩咐。”

见他神色不虞,又满脸堆笑道:“阴阳平衡乃天地万物之纲纪,奴才想着,多个姑娘在此,兴许对陛下的身子有好处。”

  傅臻冷哂:“你也学那郁从宽,睁眼说瞎话?”

  汪顺然躲开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甩锅:“奴才该死,可这话是玄心大师说的,奴才只是照办罢了。”

姜阮是否当真对傅臻有用,汪顺然还不敢断言,生怕昨日所见皆是自己的错觉,只是见他似乎兴致颇好,便换了个法子问:“陛下今日能醒,难不成真是美人血的功劳?”

  傅臻嘴角冷冷勾起,“嗤”了一声。

  汪顺然挠了挠头。

傅臻神色淡漠,想到昨夜女子身上柔和的佛香,心中困惑,也怔了片刻,“她半夜偷看朕,今晨亦如此。”

  汪顺然仿佛没听懂,双目瞪圆:“……啊?”

  傅臻凤眸黑沉,语调却平静:“昨夜借着替朕拭汗,看了朕整整两盏茶的功夫。”

他手垂下来,带着几分慵懒地倚在床边,抬眸冷眼看着汪顺然:“若不是犯了头疾,眼皮子掀不开,朕一定将她双眼剜出来下酒。”

  汪顺然深以为然:“是,是。”

  傅臻眸色漆黑,眼底涌动着躁郁和嫌恶:“这般以下犯上,朕若还不醒,哪日被人杀了都不知道。”

说到这个,汪顺然敛了敛神色,“昨晚有人往殿里传消息,姜姑娘看过密信便焚毁了。”

  傅臻眉梢一挑,寒声讥笑:“这么快就露出马脚了?”

汪顺然昨日见了阮阮,看得出她心肠不坏,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多嘴一番:“姑娘是遥州府的千金,昨儿是头一次进宫,太后的面还没见着呢,只是余嫆仓促点过来伺候您的。”

  傅臻手指轻敲着梨木床沿,“信上写什么?”

  汪顺然摸了摸鼻子,心道信上写什么,您还不清楚么?

  自然是借刀杀人,要您的命呢。

傅臻眯起眼睛:“所以她看朕,是在找机会下手?”

  汪顺然用余光偷偷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思忖了下问:“那……姜姑娘看了您哪里?”

  傅臻慢悠悠地抬头瞧了他一眼。“你很想知道?”

  汪顺然:“……”

傅臻没说话,只是目光不轻不重,透着难言的阴冷气息。

  汪顺然心里一揪,造孽。

  他就不该多嘴打趣,同这位阴晴不定的陛下开几句玩笑话,只有铩羽而归的命。

汪顺然收回视线,说起正事:“檀枭暗中去寻玄心大师了,消息传回来说大师现下在南疆游玩,请他入京一趟恐怕至少两个月的时间,可如今赤金丸只剩下三粒。”

  傅臻冷笑:“老不死的,杀了最好。”

  汪顺然心叹,这位玄心大师也算是个奇人,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医术典籍无所不通,只是为人实在是很不正经。

酒肉穿肠过,佛祖放一边,经书没见他研习,情情爱爱的话本倒是一堆。

  奈何傅臻体内的毒,在这时间倘若只有一人能治,那人定然是玄心。

  赤金丸也是玄心给的,止痛养神的灵药,傅臻私下一直在吃。

倘若没有赤金丸,汪顺然实在无法想象接下来的两个月傅臻该怎么熬过去。

  龙床内收拾得很整齐,被褥透着女子的木芙蓉香。

  傅臻眼底倦色浓浓:“不撤走?”

汪顺然道:“昨日您留了她,不妨干脆将这场戏做下去。不是她,太后也会送旁人过来。一个姑娘都不留,岂不是枉费太后一片心意?到时候慈宁宫那头又不知想什么法子来污您的名声。”

太后私下那些动作,傅臻多多少少知道些,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如今身体虚空,没准哪天就醒不来;二来傅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至于名声这种东西,他向来不在意。

  汪顺然想到今晨那一幕,眉眼弯起来:“何况,您不是也挺喜欢这姑娘么?以往郁太医遣人送美人血进来,您不是打翻药碗就是杖毙下人,也就这姑娘在您手里捡了条小命。”

傅臻寒笑一声,望着他道:“你揣度人心的本事愈发见长,朕恐怕留你不得。”

  汪顺然吓退半步,赶忙噤了声。

  莫名地,傅臻脑海中浮现出昨夜醒来初见时那双清亮的眼眸。

受惊的小鹿一般,孱弱中透着乖巧,天生有种楚楚可怜的味道。

  少女美丽的五官慢慢在眼前晕染出来,脸颊因靠在他手背熟睡时,落下一道潮红的印记,倒显出几分娇憨。

  思忖间,倏忽头痛欲裂。

  傅臻眉头蹙紧,眼眸中常年未消的红血丝也一点点清晰蔓延。

身体中两股力量针锋相对,傅臻攥紧拳头,默默让疼痛在体内消化。

  汪顺然见他体内毒性诱发了头疾,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玉瓶,“陛下,吃一颗赤金丸吧。”

  傅臻没接。

  汪顺然手停在半空,进退维谷。

这药着实珍贵异常,据说是用几十种罕见的药草炼制而成,光一味寒英花便是开在极寒之地的奇花,三年才绽放一次,轻易还寻不着。

  如今手里仅剩三颗,可傅臻体内的剧毒却是日日不消停,至少在这两个月,吃完了就没有了。

汪顺然默叹一声,见他面色缓和少许,这才收回手,将赤金丸放了回去。

  良久,傅臻开了口,声音微哑:“昨晚玉照宫值守的是谁?”

汪顺然回道:“两个小太监,不尽责,也没有尽责的本事。太后身边那位是崔氏一族培养的暗卫出身,轻功极好,最善掩人耳目。奴才也没派人去追,免得太后疑心。至于那两人,奴才打算暗中处置了。”

  傅臻沉沉“嗯”了声,半晌平复呼吸,“别暗中了,寻个错处,光明正大地杖毙,叫她在一旁看着。”

  汪顺然愣了下,反应过来傅臻口中的“她”指的是姜阮。

他心里有些紧,随即应了个是。

  这位祖宗向来说一不二,敲山震虎的法子虽好,只怕小美人不经吓啊。

9. 第 9 章 在她耳垂处重重一捏

  玉照宫的早膳极为丰富,大大小小的琉璃盏摆了整整一桌,看得人眼花缭乱。

边上有人布菜,一道不超过三箸,意味着吃完自己碗里的几块,再动用筷子四处去夹便已是逾矩。

  阮阮谨守着本分,长长的眼睫遮住低垂的眼眸,看上去安静又温柔。

在藏雪宫的时候,苏嬷嬷也提醒她“动静有法”,凡事要有规矩,因而面对满桌的小菜,阮阮连眼睛都未曾抬一下,小口地咀嚼吞咽,嘴上一直没停。

  姑娘一直不停,一旁伺候的宫婢自然也一直布菜。

  碗里堆了小山高,阮阮就这么闷头默默吃着。

最早入刺史府的时候,她同府上的家丁一起吃饭,那些人个个如狼似虎,她与其他的侍女在另一桌,有时去晚了,连肚子都填不饱。

  再往前,记忆有些模糊了。

  还是在人牙子手里的时候,不好好吃饭就会被“调/教”。

  那些人驯服男孩用马鞭,对待女孩用银针。

银针扎在身上很痛,痛到连呼吸都停滞住,可针眼很快就能痊愈,不影响她们的价钱。

  因而阮阮从不挑食,也格外珍惜粮食。

  一旁的两名宫女相视而笑,原来看人吃饭也如此赏心悦目。

阮阮生得好看,肌肤细腻通透,两腮雪白,透着淡淡的桃花粉,垂着眼,鼓鼓囊囊的样子,像一只漂亮的小松鼠。

  最后,阮阮实在有些吃不下了,很是抱歉地抬起头,对那着粉色海棠宫装的婢子道:“姐姐,我不吃了。”

  侍女没受过这样的待遇,竟有些受宠若惊。

这姑娘一直缄口不言,一开嗓将人心都柔化了。

  那些大家族教养出来的贵女向来不会这般客气,便是凉水塞了牙都要拿她们是问,更不会管她们叫姐姐。

  着粉色宫装的唤棠枝,着碧色宫装的唤松凉。

  棠枝笑说:“姑娘吃饱了?”

  阮阮轻轻点了点头。

底下人早已端了浓茶候在一边,阮阮啜了一口,正要下咽,棠枝赶忙拦道:“姑娘,这茶是漱口用的,不是给姑娘喝的。”

  阮阮怔了一息,赶忙紧了紧喉咙,硬是将那口茶憋了吐出来。

松凉在一旁笑道:“饭后用茶容易积食,棠枝姐姐说的是对的,你们给姑娘取青盐、蜜丸、白芷膏和齿木进来。”

  底下人很快鱼贯而入。

  阮阮从未见过漱口还有这么多花样,从前在刺史府,夫人小姐也不过是用普通的盐末擦牙,没这么多讲究。

为免被人瞧出端倪,棠枝说一样,阮阮便做一样。

  棠枝从没见过这么好伺候的主子。

  阮阮漱过口,用锦帕过水擦了擦嘴唇。

  唇面娇嫩丰腻,透着淡淡的水光,轻轻按压下去,更比往常还要红艳几分,就像雪地里的红梅瓣,夭姿万千。

  棠枝与松凉不由得看痴几分。

用过早膳之后,阮阮起身时才发现自己的小肚子吃得滚圆,心里默叹一声,有些无奈地吸气收了收。

  不过,这圆润也仅仅是她自己觉得,在棠枝和松凉眼中,姑娘腰肢依旧百般玲珑,有种弱柳扶风的姿态。

出了偏殿,廊庑下的冷风扑面而来,冻得人打了个寒颤。

  耳边倏忽传来棍杖打击的闷响,此起彼伏,颇有节奏地震动着耳膜。

  阮阮脸色微微泛白,绕过一侧回廊,便见到那声音的源头。

两张红漆长凳,分别趴着两名墨绿圆领窄袖袍的小太监,他们的身边,四名执杖的宫人正在施刑,拳头粗的棍杖“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毫无停滞也毫不留情,而受刑的两人被棉巾堵了嘴,满头大汗,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愣是一声痛哼也发不出。

他们的后背及腰臀很快被鲜血晕染开来,墨绿色的布料洇湿,化作一种浓稠而浑浊的深色,鲜血从淋漓到飞溅,一滴滴地在长凳下堆积蔓延,成了一小片肆意横流的红海。

  阮阮直直地望着这一幕,胃里翻涌,眼睛说不出的疼痛,仿佛那棍杖 *** 砸在心头。

松凉去问了人,又面色肃重地回来,小声同棠枝说:“方才陛下醒来,这两人不知怎的冲撞了陛下,照这情景,怕是要……”

  松凉没说完,阮阮也明白后面是“杖毙”二字,她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指甲不长,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嵌进肉里也泛起钻心的痛。

  回到玉照宫,床上的男子支起身子,依旧病容苍白,神色淡漠。

  良久,外面的刑罚声终于停下,随之而来的是鞋后跟在石砖上拖拽的声响,明明沉闷,却有几分刺耳。

  阮阮没有刻意掩饰情绪,也掩饰不了。

所有的恐惧、慌乱、憎恶和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她。

  傅臻自然很满意。

  男人坐在一片明昧不定的光影里,神色惫懒。

  许久才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眸,见她进来,也未招手,只淡淡地说出两个字:“过来。”

太医就在一边,阮阮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努力平静心绪,缓缓走到床榻前,蹲下/身来。

  裙角带动了金丝帷幔的滚边,几缕风从鼻尖掠过,傅臻喉咙动了动,忍不住捂唇咳嗽起来。

阮阮目光一直低垂着,不知道他脸上的状态,只看到抵着被褥的那只手青筋凸起得异常明显,仿佛随时能从皮肉中抽离出来。

  半晌,手掌下的被褥松下来,留下的抓痕也在慢慢恢复。

  可没等那抓痕恢复原样,手腕忽被人紧紧一拽,猝不及防地,腰身撞到坚硬的檀木床沿,疼地她眉头皱起。

男人的气息强烈且霸道,瞬间将她全部包裹。

  只不过今日除了芳醇的沉水香,还带着点淡淡的血腥气。

  一时竟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外面被杖毙的那两人的。

这次的“侍药”似乎格外漫长,牙尖抵进皮肤,惩罚意味十足,疼痛如一声响雷过后落下的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来,将她整个人淋得狼狈不堪。

  最后的时候,舌尖似乎还无意识地在伤口处舔舐了一下,大概出自凶兽的本能。

  良久,他终于松了口。

只是手掌依旧扣着她的后脖,若有若无地摩挲,似乎在找其他地方下嘴,根本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温热的鼻息落在颈边,酥酥麻麻的让人难受。

  她受不住痒,肩膀轻轻地缩了一下。

  身前的人似乎一怔,继而轻轻笑了下,他问:“怕了?”

阮阮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退开半臂的距离,冰凉消瘦的指尖抬起她下颌。

  双眸幽暗,眼底的戾气让人无处可逃。

  她被迫抬起脸,与他对视。

  他有最好看的眼型,却有一双浑浊的眼睛。

瞳色深润,眼白细腻,可红血丝明火执仗般地侵略原本干净的质地,淡淡的血红如天边的云霞铺就,透着深深的苍凉颓然之感。

  那道疤……阮阮喉咙轻轻动了一下。

  似乎是发现她的细微动作,男人握住她下颌的力道加深,让她不得不回过神来。

  傅臻却是不知道,在他眼前不到半尺的距离,这世上还有人敢走神儿。

她分明就在眼前,可似乎缺了点什么。

  傅臻唇角勾着,目光偏冷:“哑巴了?朕问你话。”

  他知道缺的是什么了,他醒过来的两次,都没听到她说过一句话。

  也只有汪顺然在的时候问一句,她答一句。

他尚未深度昏迷的时候能听到一些,比如慌不择路的一段解释后,冒出来的一句不咸不淡的“陛下今日能醒么”。

  还有一句假得不能再假的“嗯”,是汪顺然问她担不担心的时候。

  除此之外,她在他面前还从未开过口。

察觉到下颌的力道收紧,幽幽沉水香落在脸颊,她望着眼前极近的男人,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脑中混乱不堪,许久才想起他问了什么,她忙回:“不不……不怕。”

  分明已经努力做到平心静气,可对着那黑沉到不能细看的双眼,她还是不可控制地声音颤抖。

轻盈若羽的声音在心口刮了一下。

  傅臻又笑起来,宽阔的肩膀在颤抖,笑得有些无力。

  阮阮第一时间就想,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方才他因下人冒犯,一句话便将人活活打死,她说“不怕”,在他听来,又多半有种挑衅的味道。

可她若说“怕”,似乎不情愿为他侍药。

  “不怕,那……”傅臻略顿了下,在她耳畔笑说:“好看吗?”

  阮阮登时瞪圆了双眼,很快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方才外面见到的两个鲜血淋漓的人。

  杖毙,好看吗?

她不知道这一问,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别有目的。

  心中兵荒马乱,袒露在面上变成薄若月光般的惨白。

  傅臻竟也觉得有趣。

  笑停了,他嘴角慢慢绷直,没有同她计较太多。

  方才这般咬她,既是惩罚她昨日与人暗中传信,即便与她无关,他也不可能轻描淡写地放过她。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她的血液里似乎的确有种独特的香气。

  木芙蓉和血腥味之外的,一种类似于佛门地母真香的味道。

  这种香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无论是昨晚舌尖刺破皮肤尝到的甘甜血味,还是头疾发作时短暂的靠近,都让他的心神体验到从未有过的风烟俱净。

  而方才,发狠咬下去的那一口,又再次充分印证了这件事的可靠性。

  原来玄之又玄的东西当真存在于世,难的是可遇不可求。

  他用气音低笑了声,即便如此,也不能抵消她昨夜各种逾矩行为。

这是两码事。

  姑娘的身子 *** 柔腻,软若无骨。

  他指尖慢慢有了温度,从她下颌顺着脖颈摩挲,状似无意地寻找某个支点,最后在她耳垂处重重一捏。

阮阮浑身一震,脑中像炸了个响雷,只觉得耳垂处猛地被烫了一下,随即浑身都跟着烧了起来。

  大晋的姑娘早在幼时便都穿了耳洞。

  小时候的事情她记不清了,后来进了姜府,府里的嬷嬷提出给她穿耳洞,她因怕疼,总往后拖,一拖便拖到了现在。

她没有耳洞,是以耳垂那块软肉天然柔软,揉捏起来没有一点瑕疵和阻碍。

  手里的耳珠艳得刺眼。

  傅臻寒声一笑,多稀奇的玩意儿。

  他勾了勾嘴角,冷冷开口道:“木芙蓉倒人胃口,往后别再用了。”

10. 第 10 章 封为美人

“倒人胃口”对阮阮来说委实不算一句好话,可汪顺然却听出几分“来日方长”的味道。

  傅臻睡下之后,殿内再次恢复了沉闷的氛围。

  想到那张漠然、疏懒又恶劣的脸,阮阮紧抿着唇,默默跟着汪顺然出了大殿。

  “汪总管,我……能回藏雪宫吗?”

辰时细碎的阳光洒在女子的面颊,透着几分翠减红消的苍白感。

  这地方,她不愿多待。

  哪怕仅逃离片刻,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汪顺然自然明白她的顾虑,家中养尊处优出来的小姑娘,这辈子没沾染过血腥,才入宫就看到这样的场面,实在是为难她了。

只是傅臻那边……

  汪顺然细细斟酌着他今日说的话,面上虽是嫌弃的神色,可并没有要将人赶走的意思。

他向来不喜人近身,稍有触碰都会大怒,唯独这姑娘能在他枕侧安寝,且她一靠近,傅臻原本起伏不定的心绪似乎果真渐趋平和。

  其中的缘由,汪顺然还未想通,暂且只能归于“阴阳调和”的道理,又或许,傅臻当真对她有几分欢喜?

  汪顺然抿了抿唇。

  他在宫中三十年,察言观色和规避风险的本事无出其右,否则也无法侍奉两代性子截然不同的帝王。

联想到昨晚送进来的密信,怕是这姑娘也吓怕了,汪顺然略一思索道:“奴才吩咐藏雪宫辟个单间出来,姑娘先回去歇着,待陛下醒来,奴才再来寻姑娘。”

  阮阮也没想到他能这么痛快就答应,当即绽了笑颜。

这一笑,在汪顺然眼里,琼楼玉宇都失了颜色。

  玉照宫亮如白昼,可这一年来都没有出现过这般鲜丽的光彩。

  汪顺然叹息着望向殿内,倒有些舍不得这姑娘离开了。

回到藏雪宫,汪顺然派人送来补血养神的汤药,阮阮皱着眉头喝下,很快便沉沉睡去。

  这个月以来,这是睡得最沉,也是最安稳的一次。

  舟车劳顿之苦陷入绵软的锦垫后终于烟消云散,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像水一向被身上的被褥吸干,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松泛。

没有人押着她去泡那种苦味刺鼻的药浴,也不用面对喜怒无常的暴君,倘若一切定格在此时,该有多好。

  醒来时屋内烛火惺忪,阮阮意念沉沉,望着帐顶,视线有些涣散。

  屋内的宁静倏忽被两声叩门声打断。

  进来的是松凉。

阮阮的心一下子揪紧,却见松凉端了一碗粥并几样小菜进来,这才缓缓吁了口气。

  只要不是暴君传唤,什么都好。

  她下床默默吃粥,一句话也没问,仿佛置身事外。

  松凉紧着眉头开口:“方才太医来针灸疗毒,陛下脸色似乎又差了许多,今夜怕是不能醒了。”

今儿用不着去了,似乎该高兴。

  阮阮拿起小勺舀了一口粥,放在口中抿了抿。

  这粥鲜得很,光眼睛能瞧见的食材便有七八种,有些还是她从未见过的,可此刻却尝不出个滋味来。

大概是汪顺然送来的那碗药太苦了,睡了一觉醒来,舌苔还残留着药汁的清苦味道,吃什么都不香。

  绵延的苦味里,她忽然想起那道疤来。

  心里酝酿了好一会措辞,她问松凉:“你来宫中多久啦?”闲话家常一样。

  松凉笑说:“不到三年。”

松凉的姑姑在宫中有些资历,自己也聪慧机灵,因而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玉照宫伺候。

  阮阮眸光黯了黯,三年啊。

  她见到将军是六七年前了,那时候松凉还没进宫,怕是也问不出什么线索来。

  她绷着唇,整个人矛盾得不行。

多想有个明白她心思的人突然出现,告诉她,将军和暴君根本不是一个人,你别乱想。

  可她的身份,也很难去问汪顺然。

  这宫里人人都比她聪明,稍有不慎便露了马脚,若是被人打听出她并非遥州姜家的千金,到时候不止她一个人会人头落地。

  这些道理,临走前夫人都有同她讲过。

一顿饭吃得也仅仅是果腹而已。

  松凉收拾食盒离开后,苏嬷嬷进了屋,说太后要见见她。

  阮阮点了点头,跟着嬷嬷去了。

  藏雪宫离慈宁宫不远,只是宫道的风极寒,穿透皮肤里,比刀子更多几分凛冽。

  阮阮身上隐隐泛着酸痛。

一进慈宁宫,温热的气息混着细腻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手指心生的冻疮传来细碎的痒。

  她下意识用衣袖遮挡些,一步步踩在锦绣成堆的鹤鹿同春毯上,心想原来大晋皇宫也会有这样暖煦合宜的温度。

黄花梨木的绣榻上坐着两人,一人形貌雍容和善,着墨青织金龙凤纹的立领袄裙,胸前一圈珍珠缀桃红碧玺的颈链,下摆阔大的折裥下露一双章彩华丽的五色云霞履,应当是太后。

  另一人着竹纹月白锦袍,面容俊朗,气质卓然,眉宇间有几分君子如玉的气象。

见她一来,就势起身要走,长身轩举如翠竹,倒有几分清瘦。

  苏嬷嬷在路上同她提过,太后有一亲子,为昭王傅珏。

昭王才华出众,温和有礼,锦绣之下浅藏一派文人风骨,在民间广为称颂,与暴君是里里外外全然不同的一对兄弟。

  她躬身向太后,又向昭王福了一福。

  昭王望着她,略略抬手,嗓音清润:“不必多礼。”

  走前,太后和声提醒一句:“有工夫,多去玉照宫瞧瞧你皇兄,他性子硬,不愿服药,你多劝着些。”

昭王恭敬应了个是:“儿臣明白。”转身退出大殿。

  殿中短暂的滞寂过后,很快又恢复了融融的氛围。

  太后没什么旁的目的,只耐着性子同她说了些话,包括她从前听闻过的,暴君的孤星命格。

太后眸光微闪,叹息说:“他性子冷傲,从不与人亲近,这是哀家的失职……皇帝生来便带着头疾,后来这些年征战沙场,又落了一身的伤病,倘若这次再有什么闪失,百年之后,哀家实在没脸去见先皇和姐姐……”

最后是余嫆出言提醒,太后才止了泪,对阮阮道:“他在外杀伐决断,性子使然,你别怕,只管好好伺候着,横竖还有哀家替你做主,明白了么?”

  阮阮抿着唇,温顺地点了点头。

  走之前,目光扫过佛龛中那一尊观音像,心里往下微微一沉。

  民间都说太后视暴君如亲子,果真如此。

就因为是自己族姐的孩子,即便他恶名昭彰,太后也无法太过苛责,只能将暴君所有的罪孽归咎于自己教养的失职。

  幸好,阮阮在心里默念着,幸好民间对太后并无怨念。

出了慈宁宫已是戌时三刻,宫道两侧的石灯在风中寂寂闪光,细小的尘埃于憧憧光影里婆娑起舞。

  遥望身侧宫墙之外东南方向,玉照宫灯火葳蕤,锦绣如织,与整座晦暗的大晋皇宫格格不入。

  它明亮而通透,如华丽的月上仙宫。

  可人常说“高处不胜寒”,繁华深处,却是无边的寂寥。

这几日,藏雪宫安静了不少,兴许是玉照宫用了阮阮的血,其他人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东殿的美人养伤,西殿的美人泡药浴,一点安生的时光格外宝贵。

  比玉照宫人先到的,竟是太后的一道懿旨——

“遥州刺史千金姜阮,蕖华灼烁,蕙质兰心,擢封为美人。”

  期间傅臻醒来过一次,正与大司徒议事,太后趁机带人来玉照宫商议姜阮的位份拟定。

  傅臻眼皮低垂,牵唇一笑,只落了句“但凭母后安排”。

太后的意思是,姜阮既是皇帝头一个枕边人,又是官宦人家出身,不能在位份上委屈了人家。

  大晋后妃等级,皇后之下为贵淑贤德四妃,四妃之下为九嫔,九嫔之下分美人、才人、良人、采女四等。

  还未承宠便封为美人,历来都算少有。

余嫆来藏雪宫传旨时,笑对姜阮道:“陛下征战四方,以致后宫空置多年,如今总算有了人气儿,姜美人好福气。”

  阮阮对于位份没有任何的认知,愣愣地跪下接过那道懿旨,良久都未回过神。

11. 第 11 章 细碎的痒代替了刻骨铭心……

因着时间仓促,阮阮尚未移宫,仍与众人一同住在西殿。

  夜晚躺在床上,望着头顶锦绣帷帐,白日没想明白的事情往脑海中纷至沓来。

  她已经是暴君的美人了?

  若是在民间,她这便算是嫁了人?

  一切都和想象中不一样。

“美人”这个头衔压在身上喘不过气,她的眼眶有些酸涩。

  她忽然想到小时候,想到将军。

  从前,她便格外珍惜独处的时光,因为可以心无旁骛地想将军。

  每日睡前,她都要匀一些时间给将军。

  她一个人躲在被褥里哭,弯着眉眼笑,想象着将军就在眼前,也无人笑她痴傻。

那时候姜璇会与她分享女儿家的心事,说李三公子多么玉树临风,他打马过市时,总有姑娘往他身上扔香花。

  姜璇就喜欢英俊潇洒的男子,说他“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注]

阮阮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她将世上最美的景色都拿来形容李三公子。

  那时姜璇问她,“阮阮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阮阮不敢回答,在她心里,将军高大伟岸,威武霸气,他是英雄,才不是什么春花秋月可以比拟。

可将军离她太遥远了,隔得愈久,愈觉得他就像一个触不可及的梦,并不存在于人间。

  将军这样的男子,不是她一个小丫头可以肖想的。

  就算她不进宫,这辈子也未必能再见他一面。

  -

  傅臻再一次醒来是两日后的酉时。

  暮色微垂,傍晚的天空阴沉得厉害,眼看着就要下雨。

小太监跑得急,喘着粗气,官帽狼狈歪斜在一边:“姜美人快随奴才去吧,陛下醒来大发雷霆,正着人寻您呢!”

  阮阮心一紧,片刻都不敢耽搁,赶忙跟着去了玉照宫。

阮阮当然不知道,玉照宫来人的时候,整个藏雪宫东西殿都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一双双眼睛透着一纸薄薄窗纱望向外面,那眼神里有怜悯,有担忧,有的在琢磨那句“大发雷霆”的程度,还涌动着一些连她们自己也想不清楚的,类似嫉妒的情绪。

傅臻连着几日都睡不安稳,毒性在身体里猛烈冲撞,催动着头疾也愈发势头汹涌。

  头部神经牵动着五脏六腑的疼痛,醒来时双目赤红,就像牢笼里刚刚苏醒的凶兽。

端茶的小太监只是看到这一幕,登时吓得双腿发软,一个趔趄扑倒在床榻前,被傅臻一脚揣在心窝子上,踢出去两丈多远,后心怦然撞在大柱上,当场吐血死了。

  他力气极大,头疾发作时整个人暴怒无常,五内躁郁,情绪根本控制不住。

  汪顺然当即派人到藏雪宫唤姜阮,而后赶忙进殿,递一粒赤金丸让傅臻咽下,这才蹑手蹑脚避让到一边。

郁从宽紧跟着进来,见床榻上那人一双眼杀气腾腾,眸光中泛着浓郁的侵略性,一时间有些挪不动步子。

  这阵仗,从前不是没见过。

  只是心里揣度他不剩几日,这时候上赶着送命,那是耗子啃猫 *** ——盼死等不到天亮了。

汪顺然自己躲着,也没脸劝人往刀口上撞,待那赤金丸稍稍起了些作用,这才向郁从宽做了个抬手的动作。

  郁从宽瞪他一眼,实在没办法,畏畏缩缩地上前。

  傅臻冷冷抬眼,眸光悍戾。

他不伸手,郁从宽也不敢将人手捞出来诊脉,就这么僵持着,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她人呢!”

  语调低哑,透着极度的不耐烦,仿佛能够撕毁一切。

  汪顺然脸上的肉抽了抽,立即反应过来这个的“她”指代何人,赶忙回道:“已经派人去藏雪宫传了,姜美人马上便到。”

傅臻满脸戾气,大手一挥,身旁的茶盘尽数拂落,混着滚水的天青瓷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阮阮在殿外便听到瓷器碎裂的声响,心中一颤,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掌。

  一入殿,便与那双戾气翻涌的眼眸对上。

满室灯火落在他身上,可他整个人冷得像块冰。

  阮阮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可咽一下,心口就跟着抽一次,疼得难受。

  傅臻闭上眼,随时处于忍无可忍的边缘:“都滚出去!”

  他要“服药”,殿中人都明白。

众人纷纷望了眼那一身雪净衣裙的小姑娘,竟不约而同地生出几分同情来。

  可因着傅臻的吩咐,也不敢逗留,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中气氛压抑到极致,有种如堕冰窖之感。

  阮阮攥紧衣襟,在一种无形的僵持下一步步走向床帏。

还未等她在他身前跪下,沉冷而低哑的嗓音传至耳边。

  “到床上来。”

  灼灼灯火下,男人眼底覆一层浓郁的阴影,整个人疲惫至极。

  听到这话,阮阮身子僵了一下。

  经历过两次“侍药”,来时也做足了准备,可一面对暴君,阮阮还是忍不住腿肚子打颤。

  “还等什么?”

他冷声催促,嗓音哑得厉害,显然耐心耗尽。

  倘若她再不识好歹,恐怕要同那小太监一个下场。

  横竖也不是没有过……

  她绷紧唇角,默默脱了绣鞋,睡到他身侧来。

阮阮没有再用木芙蓉香,昨日泡过药浴,留下的清苦气息也彻彻底底地洗净。

  她知道自己身体里有股异于常人的淡淡佛香,凑近可闻,幼时便已有了,怎么都洗不去,她不知道暴君会不会因此生气。

  殿中的灯光格外刺眼,阮阮认命地闭上双眼。

后脖被人 *** 往身前一扣,他俯身欺压下来,力道大得几乎能将人揉碎。

  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所有的神识在顷刻间被扫荡一空。

  男人的喘息重得吓人,一手握住她后颈,另一手扣住她手腕,将她牢牢钳制。

钻心的疼痛随着肆无忌惮的噬咬,从脖颈迅速蔓延开来,牙尖抵进的那一刻她霎时毛骨悚然,痛到失去思考的能力。

  旧伤本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也在滚烫的肆虐中掀翻出新鲜的皮肉,撕裂般的血腥气萦绕在狭小的、拥挤的、几乎严丝合缝的空气里。

牙尖撕咬的痛楚,像明灯上的火苗,在皮肤上一点点地灼烧。

  她被压制得无法动弹,只能被迫承受所有。

  手掌紧紧攥住身下的被褥,仿佛濒死之人抓住最后的倚靠。

  眸中氤氲着雾气,在激烈的疼痛里沾湿了锦枕,死死咬着下唇也无法控制的、轻而碎的痛呻从喉咙中溢出来。

良久之后,那种野兽般的噬咬换成了和缓的吞食和吮吸,疼痛如墨蘸水般柔和地晕染开来,抽丝剥茧般地散落在四肢百骸。

  像一种无声而绵延的纠缠。

隔着两人薄薄的衣衫,男人的胸膛坚硬滚烫,强有力的心跳打在她胸口,彼此错乱的呼吸清晰可闻。

  不知过去了多久,阮阮浑身都僵得麻木了,神魂重新归位时,才发现他的脸仍旧埋在她颈窝,凌乱的呼吸也慢慢沉稳下来,带着温热的湿气。

  这个姿势很难受。

她指尖抬了抬,轻轻挪动了下,发现覆在她手腕的大掌没再用力,她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手,却停在半空,不知道往哪儿放。

  两人的体温交-缠,沉水香的气息浓郁且炙热。

  她的手滞了半晌,轻轻放在他的后背。

  “陛下……”

  这一声很轻很低,没有回答。

二百四十盏明灯,不知何处灯花跳动一下,滋啦一声,令人心口颤动。

  颈间的疼痛让脑子都不太清醒,混混沌沌间,想到前夜从慈宁宫回来的那一次,整个皇城在暗夜里归于阒寂,唯有这一座玉照宫灯火煌煌。

  大晋繁华,本应尽拢于此。

可如今身在其间,只觉满目凄凉,是一种无比压抑的、深入骨髓的孤独。

  不知怎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将军的模样。

  迷迷糊糊间,战马狂奔而去,卷起的尘埃隔世经年般地迷了她的眼睛。

那样盛气凛然的将军,他在这世上任意一个角落,都该是裘马轻狂,春风得意,受万人敬仰。

  ……

  颈窝处,男人温热的气息轻扫,细碎的痒代替了刻骨铭心的痛,方才那一场狂风骤雨就像海水退潮的一场梦。

  她忽然,有点想去摸一摸他深陷的眉骨,碰一碰眼尾下的那道伤疤。

心里还在想着,动作却是先了一步,可触摸到扣住她脖颈的那只手时,她微微怔了下。

  坑坑洼洼,柔柔软软,好像是水泡。

  她想起方才满地拂碎的茶盘,心口莫名收紧了些,“陛下,你的手烫伤了么?”

12. 第 12 章 “就这点本事?朕体验一……

  “陛下,你的手烫伤了么?”

  她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在他耳畔问。

  依旧没有反应。

  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阮阮有些喘息不过来。

  烫伤若不处理,明日他醒来手背疼痛,恐怕又会大怒,牵连无辜。

她紧张地听着耳畔男人的匀净呼吸,又不知静默多久,轻轻和他打着商量:“陛下,受了伤要擦药,让我下去一下好么?”

  身边人依旧没有回应,似乎已经睡熟了。

她身子微微让开些,想要挣开他的手下床去,可慢慢挪动一下才发现,置于她后脖的那只手桎梏得极紧,她试了两次,根本挣脱不开。

  睡着了还这般霸道,唉。

  阮阮有些泄气,可是以这样的姿势,就连呼吸都困难,她也不可能睡得好。

  “陛下,我会很轻很轻,不会吵到你。”

耳边的呼吸声倏忽加重,似乎听到了她说的话。

  阮阮登时寒毛竖起,眼珠子盯着藻井,转都不敢转。

  傅臻从不与人同寝,头一回便是两日前那一晚,其后便是今日。

  只是今日体内毒性翻涌,头疾反复,纵然警觉性极高,也实在没有余力去理会身旁的动静。

淡淡的甜香卷入鼻尖,难得令他身心舒缓了些许,可这丫头好死不死的,一直在身边吵闹,他神思混乱得厉害,听不太清,更觉烦躁。

  只恨他此刻如坠刀山,否则……

他向来随心所欲,从不为人所掣肘,即便他的身体依赖她的香,那也无妨,待他醒来,将她挫骨扬灰,制成香枕,抑或制成香包随身携带,也能缓解他的头疾。

  思忖间,后脑忽然一凉。

  一双小手,软塌塌地落在他后颈。

  傅臻:“……”

  他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果然。

  果然还是要杀他。

眉宇间戾气更盛,他眼皮重若千斤,只能将内力聚于掌心,且看她接下来有何动作。

  阮阮眉头皱了起来,明明身下人未动,却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力道,径流一般,将她压得无法喘息,凉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阮阮手都哆嗦了,原本只是看他眉间阴翳丛生,想要稍稍安抚一下,让他扣住她的力道松懈下来,她也能好受一点。

  可这人的防备,未免也太重了些。

  她方才只这般轻轻一触,男人周身的布防似乎全部都调动了起来。

再一刻,她额头已经出了薄汗,生理性的泪水顺着眼尾滑了下来,像被人攥紧了心脏般难受。

  她低低垂下眼,男人面容凌厉阴郁,有种震慑人心的危险。

  “陛下,方才我只是想下床拿药,不会伤害陛下,您……不要杀我好不好?”

说这话有些破罐破摔的意味了,明显是她的动静吵到他,即便他人未醒来,捏死她还是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好半晌过后,颈侧那只手缓缓收了力,周遭的压抑的氛围也在慢慢减轻。

  他似乎听到了她的话?

阮阮眨眨眼睛,趁机张了张嘴大口呼吸,还有些神思恍惚。

  他这算是放过她啦?

  她不再多想,轻而易举地抬开他的手,跨过他身子下了床。

  大殿北侧是一整面的博古架,绕过去有一张长长的紫檀桌案,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治什么的都有,汪顺然带她看过这一片。

殿中灯火明亮,她找到贴“烫伤药”的雨过天青小瓷瓶,又挑一瓶紫玉膏一同取出来。

  本想着先给自己颈上的牙印擦擦药,她顿了顿,望向了龙床上眉头紧锁、容色苍白的男人。

他的头疾也并未痊愈,倘若要饮血,恐怕多有不便,到时候若是吃了满嘴的金疮药,以他的脾气,掐死她都有可能。

  阮阮抬手虚虚摸了摸脖颈的伤口,想了想,还是放下了那瓶紫玉膏。

  阮阮没猜错,男人原本白皙清瘦的手背覆了一片秾丽的红,缀几颗晶莹的水泡,的确是烫伤的迹象。

看着就疼。

  她蹲在榻板上,悄悄去瞧他的脸色,有那么一刻在想,疼死他算了!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里不争气地掠过一瞬,最后她还是轻轻地将他的手拿到面前来,一点点地在伤口抹药。

伺候人的差事,她向来细心,否则以姜璇那个娇蛮的性子,早就把人赶出去了,哪能留她在身边这么多年。

  阮阮的手也被烫伤过,那时候刚来刺史府不久,有一日管家带着她去见小姐,说表现好能被小姐留下。

  比起在后院干粗活,她当然更愿意做小姐的侍女。

因此被挑出来的几个小姑娘里,她是最乖巧的那个。

  只可惜那日小姐在街上被狗追了一路,正在气头上,拂手便将她手里滚烫的茶杯打翻在地。

  她以为是自己不懂事,惹怒了小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道歉,最后是管家带她去下人房安顿。

煮沸的茶水倒在手上,痛得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只能对着伤口上呼气缓解。

  不敢喊疼,怕人觉得她娇气,也不敢问管家拿药,怕给人添麻烦,更怕管家后悔买下她、将她还给人牙子。

手伤就这么耽误了几日,最后是被府里的嬷嬷瞧见,给她上了药,即便如此也耽误了用药的时辰,手背上留了一小片浅浅的疤,养了一两年才淡化。

  她指尖沾了些药膏,一边想着过去的事情,一边给他涂抹,力道放得极轻。

  这么漂亮的手,肌骨匀停,如白玉雕成。

若是留了疤,可就不好看了。

  指尖在手背轻缓描摹,好似碰到,又好似没有碰到。

  上完药,阮阮将药瓶放回原位,再回来的时候,瞳孔骤缩,心脏重重一跳。

  !!!!!

那位方才半死不活,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暴君,此刻支起身子,松松垮垮地撑起眼皮,对上她的视线。

  面色苍白,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

  偶尔一片火舌跳动,仿佛堕入千疮百孔的夜色。

  阮阮腿一下子就软了。

  也不知道这位祖宗何时醒的,她就这么拿过他的手,义正辞严地上药呼气,心安理得地摸。

傅臻握拳抵唇低咳一声,凉意漫过眼底。

方才阖眼时,她一点也不老实,又是到处乱碰,又是床上床下乱跑,小动作不断。若不是她整个人太过柔软孱弱,让他潜意识以为没了威胁,否则他内力若再强制一分,能将她五脏六腑都震得粉碎。

  “太后见你了?”

  男人薄唇微动,喉咙中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没曾想他先问这一句,阮阮木木地点了点头。

  短暂的阒静里,男人的呼吸仿佛近在耳边,十足的威慑。

殿内亮得晃眼,不知哪处火花跳了跳,阮阮惊得一憷。

  男人轻笑了声,嗓音就像鎏金炉里氤氲的浅浅沉香,在灌满凉意的深夜缓缓溢出,“吩咐什么了?”

  “太后吩咐臣女,伺候陛下用药。”

  她脑中一片混乱,忽然想到自己已然是暴君的美人,该用“臣妾”,而不是“臣女”。

“嗯,还有呢?”

  “太后还吩咐臣妾,伺候陛下……”

  灯火灼烧着眼眸,他眼里的红血丝分外鲜明。

  察觉她改了口,他唇角勾起一抹笑,五官却仍旧疏离冷淡。

  阮阮垂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头顶倏忽传来不冷不热的声音:“如何伺候?”

  阮阮:“……”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不似戏谑,甚至有些平静,好像当真对“伺候”二字一无所知。

  可他既是天子,又是男人,岂会不知?

  分明是故意折辱她。

阮阮脸颊有些发烫,咬咬唇,忍住了嗓音里的颤抖,抬眼望着他道:“太……太医说,陛下沉疴难起,身子虚弱,还需要静养,此时不宜……不宜行房事。”

  男人目光靡靡,隐隐透着凛冬肃杀之气。

  半晌,冷哂一声:“哦,太医说朕身子不济,你也觉得朕不行了?”

阮阮攥紧的掌心抠出一道道月牙印,这时候也顾不上疼,心里头反复琢磨着他那句“不行”。

  难不成她的话,伤了他的自尊?

疏懒中透着寒意的目光审视着她,阮阮喉咙一紧,正欲回话挽救,却见那人眼尾轻挑,幽幽几分颓然:“是你伺候朕,不是朕来伺候你,懂么?”

  阮阮霎时睁大了双眼。

  画册里的姑娘立刻从书里跳了出来。

  细细回想,的确有那么几十页是女人伺候男人的方式,画册上的男人并不需要怎么动,也能爽快似神仙。

思忖着,两边雪色脸颊悄无声息地染红了一片。

  “还等什么,朕难为你了?”

  傅臻牵唇一笑,声色阴沉:“还是说,你想让朕伺候你?”

  话中有催促之意,阮阮六神无主,此刻只觉眼眶生疼,浑身被凉意浸透,而身边空无一人,只余无穷无尽的烛火烧灼声。

躲不过去了,没有人会来救她。

  她硬生生地将眼泪憋了回去,缓步走上前。

  甫一倾身,微敞的牙白寝衣恰合时宜地顺着雪玉香肩垂落,露出一段纤细修长的脖颈和莹白如玉的锁骨。

  她并非出身秦楼楚馆,哪里有过这般屈辱的时刻?

可此刻的情况,倘若格外在意这些,倒显得欲拒还迎,平白叫人笑话。

  阮阮紧咬下唇,忍着没有将衣裳整饬回来。

男人神色偏冷,支着身子纹丝不动,凑近时,嘴角噙一抹寡淡笑意,漆黑的眸底宛若长夜一望无际的深海,一点幽弱灯光划开海面,也只让那深眸多添几分苍茫。

  她跪坐在他面前,几乎浑身僵硬,生疏地将双臂勾缠在男人温热的脖颈。

沉水香将呼吸熏蒸得滚烫,衣裳的摩擦声窸窣,两人气息相接,听不出是否错乱,她紧张到面红耳赤,满脑嗡嗡直响。

  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带着视死如归的心,将两片红艳柔软的唇瓣印在他眉尾。

  唇瓣扫过眼尾微微凹凸的伤疤,密密麻麻的战栗感如同蛛网一般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的唇停在这儿,犹如溺水之人泥足深陷。

方才死死抑制的眼泪,顷刻顺着脸颊滚落。

  “怎么停了?继续。”

  “……是。”

  她略让开一点距离,再低下头来,去吻他高挺利落的鼻梁,以唇面描摹形骨,再慢慢含住那两瓣冰凉的薄唇。

湿软的甜味儿悄无声息地滋养着干涸的嘴唇,不知是涎水还是泪液。

  男人依旧毫无反应,眸中不染半分情浓时的欲念,只是漫不经心地看她动作。

  她在他面前,宛如一个笑话。

  她双臂环他脖颈,支起的力量在一点点地土崩瓦解,到最后只能借他魁岸的肩膀勉力支撑。

少女的气息顺着凌厉冷冽的下颌轻轻扫过,最后停落在男人凸起的喉结,轻轻一啄。

  男人眸色渐深,唇色如染血般秾丽。

  倏忽手腕剧痛,她被人钳制住,红着眼眶望向他。

  男人以指尖轻抹嘴唇,带出一点细碎的晶莹,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他凤眸微抬,笑:“就这点本事?朕体验一般。”

13. 第 13 章 “别躲,给朕过来。”……

  阮阮脸颊已然红透,如浓霞般蜿蜒至耳后。

  良久,勉强平稳了呼吸,俯身跪地道:“臣妾愚钝,还望陛下恕罪。”

  “恕罪?”

傅臻嘴角笑意加深,眼里却没有一丝温度:“朕从不恕人罪。”

  阮阮眸光微动,咬了咬唇,改口道:“请陛下处罚。”

  男人抬手扣住她下巴,往身前微微一带,眼底如墨色浓稠,笑意不减。

  “朕也从不处罚,朕一般直接处死。”

她眉头一跳,屏住呼吸,被迫抬起眼眸,看着他的眼睛。

  许是与将军位置相仿的那道伤疤给了她熟悉的错觉,这几日翻来覆去,还对他抱有最后一丝温柔的幻想。

  可她偏偏好了伤疤忘了疼。

面前的男人,是屠遍北凉五城的暴君,是天下人闻风丧胆的邪魔。

  生杀予夺,等闲视之。

  她又凭什么特殊。

  男人清瘦分明的手掌抚上姑娘的脖颈,苍白指尖绕过浓密如云的乌发,去摩挲那一小块嫩生生的柔软耳垂,细细揉捏半晌。

她浑身起了疙瘩,手脚不知如何安放,露在外面的雪白双肩轻轻耸动着。

  倘若给她一个选择,便是幼时被人牙子用针刺遍全身,也不愿忍受如今刀俎下苟且的恐惧不安。

  长夜寂静无声。

  良久听到他嗓音低迷,饶有兴致:“为什么 *** 耳洞,嗯?”

她有那么一刻怔了怔,不知他为何对自己的耳垂这般执着,半晌才如实回:“怕……怕疼。”

  傅臻“嗤”了声,似掩埋了笑意,可过半晌,整个人又恣肆地笑开。

他这一生南征北战,刀斧凿身,烈焰灼肤,万箭迎面扫,寒枪穿膛过,不过几坛烈酒宽慰满身伤痕,痛到极致也折不了他一身筋骨。

  头一回听闻有人穿个耳洞还怕疼的,娇气。

  笑了许久,指尖忽然触碰到她颈侧伤口,笑问:“你倒是说说,是穿耳洞疼,还是朕咬你脖子更疼?”

他指腹有薄茧,力道又轻,仿佛虫咬啮处,一瞬间令人汗毛竖起。

  阮阮略微斟酌,垂首道:“这不一样。”

  “有何不同?”

她吁了口气,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穿耳洞只能满足女儿家的私欲,裙钗摇曳、玉珰泠泠,臣妾固然喜欢,可仅仅喜欢,并不能让臣妾心甘情愿地疼。可陛下不一样,臣妾为陛下疼,是为救陛下性命,既然是救人,那便疼得值。”

  说罢,自己先是一怔。

  她向来谨小慎微,想来是怕得狠了,此刻十二分的巧言令色里头,竟掺和着一两分的真诚,连她自己都讶异。

傅臻唇角笑意更深。

  在她略撤下心防,隐隐窃喜之时,扣于脖颈的那只手倏忽猛一用力,阮阮登时目眦欲裂,呼吸不畅,脑中一片空白。

  “谎话连篇,不怕朕拔了你的舌头。”

  傅臻将她下颌抬高,虎口霎时收紧。

旁人要用十分的力,他只需三分便已足够。

  纤细的脖颈哪里承受得住这般凶猛的力道,她很快憋得满脸酸胀,额角青筋凸起,胸腔震痛,颈上肌肤循着他手指的轮廓泛起骇人的青紫。

他享受这种生杀予夺的 *** ,体内错乱的力量令他对流血和杀戮充满了兴奋,而眼前的女子分明就是最好的猎物。

  他在一瞬间彻底失去理智,浑身血液逆流,眸光中的猩红分外狰狞。

  命门置于人手,挣扎已似无益。

阮阮的眼泪止不住流,在心里想了无数求饶的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一声声喑哑的“呃呃”杂音从喉咙中艰涩溢出。

  他眸中杀意凛然,如同飞腾的恶龙在烈焰中企图挣脱枷锁,俨然下一刻便能冲出牢笼。

直到视线掠过手背,那里还有烫伤上残余的棕色药膏,透着一种剔透的温柔,却如同棉针一根根地刺入心口。

  他指尖倏忽一颤,这才缓缓释了力气。

  撕裂般的头痛终于缓解下来,仿佛凌迟施刑到一半。

  傅臻额头出了一层冷汗,他的手垂落在床沿,低低喘息。

  他方才,的确是失控了。

隔了许久才睁开疲惫的双眼,略一抬手,皱着眉头,仔细望向了自己的手背。

  这小东西。

  磨蹭那么久,竟然只是想给他的手伤上药?

  这算什么,怜悯他,可怜他?

  自作聪明,愚不可及。

  这么多年,他早就疼习惯了,这点小伤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可适才为何蓦然心头一软,竟能不靠药物和内力作用从癫狂中挣脱出来,他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特有的佛香,也许是别的原因。

  罢了。

  算她走运,又逃过一劫。

离开那只大手的挟制,阮阮一下子呼吸过猛,又忍不住退在一边猛烈地咳嗽,直咳得蓄泪盈盈,才勉强将自己从鬼门关撤了回来。

  四下静谧,沉默倒成了各自疗伤的圣药。

  阮阮捂住脖子低喘着气,余光瞥见他指尖捻一抹深红,下意识去摸颈侧的齿印,才发现止住血的伤口又被他撕裂开来。

良久之后,他递出手去,将指尖血珠往身下锦垫轻轻一按。

  淡松烟色的暗纹锦缎上霎时绽开一抹殷红娇色,两色相互交叠,乍一看并不十分明显,却已经深意十足。

  指尖尚余血迹,傅臻抬手示意她擦拭,“明日太后还会见你,知道怎么说?”

他嗓音哑得厉害,像碎石在地面捻磨。

  阮阮讷讷地回过神,拧了锦帕,替他将指尖血垢处理干净。

  “……明白。”

傅臻勾唇,眸中寒意如水:“你若死了,自有旁人来接替你的班,之所以留下你性命,是瞧上你尚有几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有的话旁人爱听,朕却未必,往后说话做事之前掂量仔细了,别等到人头落地再后悔不迭。”

  她心中憋了一股气不敢吐,只能星星点点地掐碎,“谢陛下教诲。”

傅臻望着她微微鼓起的雪腮,忽觉有几分好笑,想要伸手捏一捏,面前的小姑娘竟触电似的往回一缩,躲开了他的触碰。

  自己反应过来,又垂下了头,不情不愿地往他近前挪过来。

  “啧,生气了?”

  一双阴郁的凤眸难得晕染出几分真实的笑意,他觉得新鲜极了。

烛火下的美人,脸颊仍挂着残余的泪色,面颊粉腻如春雪覆桃花,唇色却鲜艳得有些异常。

  牙白罩衣委顿于地,上以金线勾勒一圈蝴蝶暗纹,此刻竟呈现出翩翩起舞的姿态。

她来时干干净净,脂粉、香料半点未曾修饰,只留有身体里原本的淡淡佛香,分明跪在尘埃里,却又像极了松梢婆娑月,像水上琉璃灯,有种清心玉映的美。

  她的肌-肤太过柔嫩,以至于脖颈上的指痕分外鲜明,破碎的牙印点缀其间,伴随着轻微的颤抖,像一朵被暴雨淋过的娇花,格外惹人心疼。

倘若他当真色令智昏,恐怕此刻已经支撑不住,要将人搂在怀中呵护。

  “去,把紫玉膏拿来。”

  她一怔,雾蒙蒙的眼睛望着他。

  傅臻扯了扯嘴角:“听不懂?朕的话从不说第二遍。”

  阮阮拔腿就跑。

方才放紫玉膏的位置她还记得,拿完又飞快地跑回来。

  脸颊微微泛红,还有些轻喘,她努力压制着:“陛下受伤了么?臣妾给陛下上药。”

  傅臻看她笨拙的模样,忍不住嗤了声,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药瓶。

  他一抬手,小姑娘就下意识往后缩。

  “别躲,给朕过来。”

他面色夷然,言语却不容拒绝,阮阮只得乖顺地跪坐在他面前。

  颈间蓦地覆上一层凉凉的东西,阮阮惊得睁大了眼睛。

  没想到他竟是给自己的脖颈上药。

  阮阮屏着呼吸,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他指节有薄茧,在战场上力敌千钧,即便此刻动作轻缓,阮阮也觉得有些疼,眉头一直皱着,碰到颈上的牙印,她疼得浑身一颤。

  不知是不是错觉,颈边的手指微微一顿,再按下去的时候,力道似乎轻了些,换成了细微的痒。

  阮阮僵着身子,脸颊有些发热。

傅臻从未替人上过药,还是个姑娘。

  他也难得这般耐心,只是手法笨拙。

  指尖碰到那片薄薄的皮肤,他眸光凝滞住,忽然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向来排斥与人触碰,自然,也从来无人敢接受他的这般触碰。

因为敢离他这么近的人,多半都被他杀了。

  柔软的触感顺着指尖钻进四肢百骸,酥酥麻麻的诡异感如同蛊虫般游遍全身,便是她方才来勾他的时候,也没有如此清晰的颤栗感。

  他忽然有些烦躁。

  两三下结束抹药的进程,随后信手将那紫玉膏掷到一边。

他将指尖残余的药膏擦拭干净,一面擦,一面冷声道:“你心有不甘,怨怼于朕,大可以趁朕昏迷之时,取朕的性命。”

  阮阮心头大跳,他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她忽然想到那纸团上的话,难不成他知道了什么!

傅臻扫过她眉眼,勾指刮去她眼下泪痕,似是循循善诱:“玉照宫固若金汤,旁人想进进不来,想出出不去,唯独你来去自如,这是你的机会。杀朕,很容易。”

  阮阮一阵慌乱,脱口而出道:“臣妾的本事,怎取得了陛下性命!”

方才她还只是在他昏迷之时,在他脖上轻轻一拍,男人周身强大的气压便已令她险些窒息,她若真动了杀心,怕是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男人歪着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阮阮面色一白,反应过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祸从口出。

方才情急之下率先想到的,竟不是“不会杀”,而是“杀不了”。

  后者显然已经充分考虑行动的后果。

  不不,她是入了他的套。

  倘若不是听到最后一句,她又怎会情急之下冒出这般杀头言论。

脑海混沌如置身水下三丈,倏忽耳垂一痛,将她的思绪猛然拉了回来,“臣妾口不择言,请陛下责……”

  话未说完,又想起他那句不咸不淡的“朕一般直接处死。”

傅臻凝视着她,似在帮助她权衡利弊,“朕前夜昏迷,你若杀了朕,次日那两名宫监便可以不用死,方才端茶的侍者也能逃过一劫。你不肯下手,会有更多的人因你而死。”

  他倒是轻而易举地推脱,到头来反而她成了恶人。

  阮阮咬了咬唇,低声道:“臣妾不敢有旁的心思,臣妾……只是想活着。”

  弑君的罪名,她不敢当,也担不起。

纵然身若蜉蝣,也不愿朝生暮死。

  可这世道推着她往风口浪尖,草芥之躯,无力回头。

  烛光灯影投落下来,他的面色被削成半明半昧的两极,看不出半点情绪。

他一时失神,怔然半晌,目光垂下来落在自己的手背,想起适才昏迷时,耳畔软软落下一个委屈的声音:“陛下不要杀我好不好?”

  怕疼又怕死,他倒是高看她了。

常年的头疾几乎要了他半条命,附骨之疽般吞噬着他的意识,再慢慢养成这般戾气横生的心性。发病时往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时做了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可她既如此怕死,竟不知高声唤人过来,兴许还能保住性命。

  “蠢东西。”

  傅臻低骂一句,面前的小姑娘身子也跟着陡然一缩,瑟瑟地将脑袋埋得更深些。

14. 第 14 章 朕要罚你

  “轰隆——”

蓦地天边一声沉沉冬雷,惊得她打了个寒颤。

  顷刻间,夜风惊肃,冷雨飘窗,殿中烛火忽明忽暗,倏忽一阵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廊柱旁的一排灯盏霎时被吹倒在一边。

耳边传来窗棂震震的响声,傅臻面色平静,眸光却利落寒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要罚你。”

  殿外风雨交加,阮阮的膝盖隐隐疼了起来。

  她有些怯,偷偷打量他:“陛下要罚我跪廊阶?”

  傅臻嗤笑了声:“你想得美。”

  “……”

  她顿时不敢说话了,仔细着自己这一身皮,不安地听他发落。

屏息等了许久,心颤到无可复加,半晌才听他咳嗽几声,似是寒气侵体,她讷讷抬眸不知该做什么,只得将手里的帕子递给他,却又被他抬手挡了回来。

  傅臻道:“殿内闷,去瞧瞧东北角的松窗关了没有。”

  阮阮应了一声,赶忙起身去看。

他在身后叫住她:“朕还未说完,你急什么。”

  阮阮仓皇回身,见他握拳抵唇连咳几声,颓然低喘道:“用插销抵着,别让窗户关紧。”

  “可……若是不关窗,风会跑进来,天儿冷,陛下的身子受不住。”

  傅臻一听又笑了。

唇角微弯,透着讥讽。

  男人眼尾落一撇淡淡的潮红,面色又苍白几分,烛光映在他面颊都显得黯淡。

  待神色稍缓,这才续道:“靠窗那几座青铜连枝灯,你今夜好生守着,若有一盏熄灭未能及时续上,明日朕拿你是问。”

  “是。”

阮阮应得极快,也暗暗松了口气,倘若这是惩罚,听上去倒也不难捱。

  可事实证明,她高兴得太早了。

  一夜凄风苦雨,百盏连枝灯如同被暴雨打残的梨花,纤薄的火苗瘦骨嶙峋,寒风一掠,霎时灭了整排。

阮阮举着红蜡,灭一盏点一盏,点完一盏又灭一盏,一会爬上木梯去点高处的灯柱,一会东奔西走地照顾边角处的几盏雁足灯,忙前忙后,顾此失彼。

  烛泪滴落在手上,烫得她险些痛呼出声,手中红烛差点丢出去烧了地毯。

一个时辰过去,身上已出了一层薄汗,手背也烫红好几处,可窗外风雨肃杀凛冽,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冷风直往人衣裳里窜,她累到连身上的疼痛都顾不得,整整一夜都在忙碌。

龙床上男人沉沉睡去,然大风过时吹灭烛火,他好似能够即刻察觉,昏睡之中眉心立时紧蹙,仿佛监刑之人时刻盯紧,容不得她片刻怠懒。

  他是真的在惩罚她。

  睡前装模作样叫了一次水,他连看都未曾看一眼,便自顾自地躺下,余下的全都交由她来应付。

  双眼熬了一夜,终于等到了雨后放晴。

松窗之外,霁光照金瓦,乍看有几分刺眼,伶仃几滴冬雨顺着檐角宫铃坠下,带动几声细碎的清响。

  一室暖黄终于燃尽。

  汪顺然携人进来伺候,见到阮阮时,下巴惊得直往下掉。

  好在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终究忍住了。

阮阮眼下染了两道薄薄的青黑,在白皙无暇的小脸上显得存在感十足,很难不让人注意。

  除此之外,床褥上的血迹,沙哑的嗓音,她冻了一夜酸软而不住颤抖的双腿,甚至脖上的红痕和手背的蜡油,都格外引人遐想。

昨夜傅臻下了死令,不许任何人踏入殿中,汪顺然想听墙角都不行。

  原来自有他的道理。

  可这……未免也太过粗鲁,近乎蹂/躏般的虐待。

  他肯碰女人,这是有利于江山延续的好事,当然值得高兴。

可眼下他体内余毒未清,身体极为虚弱,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瞧上个姑娘,用的还是毫无节制折磨人的法子。

  是不知如何疼人,还是压根就在发泄欲望?

  几道目光落在身上,阮阮低低埋头,只觉得窘迫难堪,满脸羞愧。

  可傅臻不准她向任何人提起昨日之事,她便只能默认一切。

傅臻尚在昏迷之中,一夜冬雨落寒,令他面色看上去多了几分憔悴。

  在一众宫人看来,自然还有昨夜颠鸾倒凤后的疲惫虚空。

若是在从前,他们的陛下拔山超海,万夫莫当,长臂一挥间,百万敌军兵败如山倒,岂会如此刻这般囿于深宫,奄奄一息?

  底下的宫人将殿内清理干净,汪顺然终于望向她,眉眼间满是心疼和愧疚,一时竟不知让她留玉照宫究竟是对是错。

  汪顺然朝她屈身拱手:“兰因殿收拾好了,美人累了一夜,今日早些回去歇息吧。”

阮阮早已累极了,她恐怕这辈子也忘不了昨晚他那满目充血、暴戾恣睢的模样,亦忘不了这一夜的苦寒折磨。

  此刻连一丝干哑的笑都扯不出来,只能向他颔首道了声谢。

  汪顺然望她离开的纤薄背影,又朝殿内帷幔之后望了一眼,心里十分矛盾。

一方面,叹他人如孤岛,天下人怨,天下人恨,他只守着自己的信条踽踽独行,汪顺然很希望有些不一样的色彩点缀他的寒冬。

另一方面,他内里虚空,时时刻刻忍受病痛折磨,倘若再有几次纵欲,恐怕等不到玄心大师,大晋的龙椅便要换人来坐。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稍纵即逝。

  汪顺然默声吁了口气,大概是多虑吧。

  头疾和剧毒能让他苟延残喘,能粉他的身、碎他的骨,可摧折不了他的心性。

  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傅臻不会。

  -

玉照宫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阮阮当日下晌便去拜见太后。

  一夜寒雨过后,慈宁宫依旧暖煦。

  鎏金炉中燃着上好的红箩炭,青烟袅袅,夹杂着幽幽檀香扫入鼻端,再纷乱的心绪好似都能沉淀下来。

太后抬眸,一眼便瞧见她脖间红痕和眼底乌青,眉头微蹙,抬手便将人招到身边,唤她在暖塌上坐下,和声问道:“可都上了药?”

  阮阮下意识摸了摸脖上的伤口,有些拘谨:“已经用过药了,多谢太后关心。”

昨夜风寒侵体,阮阮一直头晕眼花,面上没什么血色,声音也透着喑哑无力。

  饶是以素绉缎巾遮挡,也上过最好的药,却还是掩不住脖间尚未消退的痕迹,昨夜他若是多用半分力,恐怕她已见不到今日的太阳。

  人常说伴君如伴虎,当真在她身上应得十分灵验。

可一路走来,宫道上的侍者都瞧见了这些荒唐的印迹,同情是一说,眼中竟还掺杂少许的惊羡。

  在旁人看来,那一截玉颈修长又脆弱,几乎一折就断,暴君若真想杀她,她又如何能够活着走出玉照宫?

  何况,那指痕之侧,还有不少类似吻痕的红印……

众人不疑有他,只当这是男人在房事上妙趣横生的癖好,艳羡她新承雨露,春宵一夜,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只有阮阮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

太后命人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含笑说:“王太医乃妇科圣手,日后便让他来为你调理身子,争取让哀家早日抱个皇孙。”

  余嫆亦在一旁笑道:“陛下戎马倥偬,又不近女色,后宫冷清了许多年,昭王成亲一年多,昭王妃的肚子也没个动静,太后盼这个孙儿盼了许久了。”

阮阮哽住,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谢了太后的好意,将那碗汤药尽数饮下。

  听闻傅臻纵欲过度,身子骨羸弱不少,今日又盯着这丫头服了药,太后心情十分愉悦。

末了,怜惜地望着她伤痕累累的脖颈,“皇帝年轻,仗着自己年富力强,在房事上难免不加节制,可这档口最紧要的还是解毒疗伤,万不可恣情纵欲。你是他的枕边人,哪怕哄着、骗着,也断不可让他夜夜如此胡来。”

  阮阮头疼得厉害,眼皮子像灌了铅,仍是勉力听着,太后说什么,她便应什么。

阮阮离开后,余嫆疑惑不解,问太后:“若陛下当真夜夜荒唐,对身体上的消耗亦是不容小觑,这不正合了您的意?怎的反要姜美人去劝呢。”

太后舒了口气,语调悠然:“你在宫中多年,不懂男人的心思,正所谓欲壑难填,男人一旦开了荤,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情到浓时哪有餍足的,你越是求饶,他越是要让你知道他的厉害。这么个娇弱的美人在身边,也难怪皇帝控制不住,倘若他因此送了命,也省去哀家许多麻烦。”

15. 第 15 章 还怎么逞能?

兰因殿离慈宁宫不算远,只是宫道的风极大,脚底的石砖宛如冰面一般冷硬。

  松凉见她双唇冻得发紫,心中懊恼没有多带件衣裳出来,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还未到宫门口,棠枝肘弯挂着一件雪色大氅急急忙忙跑出来,将阮阮从头裹到脚。

回到殿中,又喝了几口热腾腾的姜汤,身上才慢慢有了热度。

  兰因殿显然修葺不多时,朱门轩窗,阆苑雅致,殿内的寒兰幽香氤氲,外院一片盛放的四季海棠,一株红梅往宫墙外探出虬枝。

  即便是初冬,草木也疏密有致,历久弥新。

内殿贴身伺候的是苏嬷嬷、棠枝、松凉三人,外院另有四名洒扫宫女、四名宫监,瞧着都是稳妥之人。

  阮阮收回目光,垂下头,默默将手里的姜汤喝到见底。

棠枝熬了药端上来,阮阮闻到那苦味就难受,“棠枝姐姐,方才我在慈宁宫喝过药了,听太后说也有补血固元的作用,这个药能不能不喝?”

  棠枝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就看向了松凉,松凉无奈地点了点头。

两人皆是玉照宫伺候的,来时汪顺然特意交代她们,前朝后宫少不得明枪暗箭,美人的饮食出不得半点差错,便是慈宁宫也不能大意,但凡入口的东西都要仔细。

  思忖半晌,棠枝耐心道:“这药是玉照宫汪公公特意叮嘱的,美人本就体弱,如今又失血过多,万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阮阮方才也觑到她们的面色,迟疑道:“太后的药……不好吗?”

见苏嬷嬷还在外面,棠枝赶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道:“太后盼着龙孙儿,自然不会害姑娘,只是旁人未必没有这个心思,宫里处处都有世家大族安插的眼线,美人是陛下后宫唯一的妃嫔,万事都该小心为上。”

  若非傅臻这些年征战在外,性情残暴,且还有个恶名在外的“孤星命格”,后宫恐怕早就被各大世家塞满了人。

  如今冷不丁多了个美人,难免惹人注意。

阮阮点了点头,同棠枝说了声谢谢,心中一阵惴惴不安。

  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一直谨小慎微着,生怕被人瞧出端倪,可如今无意间竟成了众矢之的,往后的路又要难走些。

松凉想了个法子,赶忙道:“往后慈宁宫传唤,美人只说抱病不得出便可,横竖这些日子要为陛下侍药,美人气色不好,身子也乏。若是实在推拒不过,就说在殿中才服过药,免得剂量加重,过犹不及,身子反倒吃不消。”

  阮阮和棠枝都点头应了。

晚膳过后,棠枝给她颈间换了药,过后苏嬷嬷又送来几本册子,带着她从头到尾翻一遍。

  苏嬷嬷是个严谨人,也心疼她的遭遇,因而教得更加耐心。

  想起那一晚暴君的羞辱折磨,阮阮便知他只拿她当幌子,压根不会宠幸她。

  何况他的身子也的确不行,往往说两句话便要吐血,这还怎么逞能?

可他若像前日那般突然发起疯来,命令她主动伺候,她也不得不从。

  多学一些总没有坏处。

  阮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红着脸记下了。

  -

傅臻昏迷期间,由昭王傅珏监国,内有太后族兄、太傅崔慎辅国,外有大司马王鸷领兵攘外,而先前北凉敌军亦被傅臻打压得翻不起身。

  现如今大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手上但凡有兵的藩王都在观望上安的局势,可即便有异动,也很快被压制下去,数月以来都城上安倒也平静无澜。

只是这平静无澜背后,是愈发贤名远扬的昭王,以及愈发根深蒂固的门阀势力。

  太傅崔慎、大司徒崔诩与太后崔嫱、傅臻生母崔姀皆出自清河崔氏一族,而大司马王鸷、司寇王卓出自晋阳王氏一族。

几百年以来,王崔两族结秦晋之好,内外势力盘根错节,利害相关,隐隐有威胁皇权的势头。

  民间说的“百年王朝,千年世家”便是这个道理。

  大晋政权几乎被门阀士族集团所垄断,世家大族的子孙后代生来享有特权,而寒门庶族想要建功立业实乃难上加难。

傅臻多年来征战四方,一来是为平定蛮夷,二来也有意在行伍之中扶植寒门子弟。

  如今的车骑将军沈烺便是出身寒微,从小小的参军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

  这是大晋百年来第一位身居高位的庶族子弟,也让无数寒门看到入朝为官的曙光。

可这道曙光,无疑灼伤了门阀士族的眼睛。

  傅臻虽同出崔氏一族,明里暗里行的却是打击贵族、扶持庶族之举,一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还未看到眼前的危机,太傅崔慎等人却看得清楚明白。

车骑将军沈烺军人血性,不拘小节,上安城处处是崔氏的眼睛,不怕寻不到错处。

  崔氏若是想拉个人下马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法子若是太过激进,傅臻跟前也不好交代。

  这一拖下来,倒叫御史中丞之女顾嫣瞧上了那寒门将军。

御史中丞顾襄出自江东顾氏,不比十大门阀世家显赫,然世代清官廉吏,鲜少蝇营狗苟之辈,在大晋士族当中算是一股耿介清流。

  御史中丞为人黜邪崇正,在朝中负责监察百官,一直处于中间立场,对寒门子弟并无偏见,反倒有几分欣赏这些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军功卓然的武将。

顾襄之女顾嫣性子爽直,见不惯小妾通房之流,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点便将大越十之八九的男子排除在外,而沈烺又是个死心眼的,认准的人此生都不会改变,两家一拍即合,商量着年底完婚。

可在议婚前夕,顾嫣在天宁寺祈福时突遇厢房走水,彼时身旁只有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女,待救火之人赶到时,里头却只寻出两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尸与一只鎏金双蝶戏花步摇。

  那步摇便是沈烺所赠。

原本不出这一桩事,崔王两家都会插手,否则士族和庶族一旦打破壁垒,开了联姻的先河,往后的情势更会一发不可收拾。

  谁承想这顾嫣竟先一步出事,究竟是其他世家从中作梗,还是自己出的意外,已不得而知。

汪顺然入殿禀告时面色极为凝重:“大理寺审理了三日,结果是寺中洒扫的小僧弥起夜时不小心撞倒了门外的灯柱,大火烧起来,自己又不敢去唤人,顾姑娘的厢房住得又偏,救火不及时,这才导致惨剧的发生。大理寺判的是过失杀人,那小僧弥如今已画押认罪,两日后处以绞刑。”

  傅臻抬眸:“你信吗?”

汪顺然背脊一凉,抬手抹了把冷汗。

  这一点他自然能想到,倘若当真是意外,在这个档口似乎太过巧合了些,可若说不是意外,背后谋划之人可谓是滴水不漏。

汪顺然迟疑道:“太傅与司寇两家亦在暗中调查,这次恐怕不是崔王两家的手笔。”

  傅臻屈指扣在榻沿,思忖良久,“事情没那么简单,派人暗中查清楚,莫要寒了老臣的心。”

  汪顺然忙躬身应了个是,心下感慨,他平日里虽疯,但在有些事上从不含糊。

  傅臻沉思片刻,寒声问:“沈烺呢?”

汪顺然默了默,小心翼翼回道:“沈将军……近日不大好,大理寺审讯那几日,沈将军的身份进不去,在大理寺衙门外不眠不休,站了整整三日,就为等个结果。”

沈烺为傅臻一手扶植,跟着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却被一个姑娘压垮了脊梁,傅臻怎会不动怒。

眼见着他下颌绷紧,面色极沉,汪顺然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沈将军什么都好,就是一根筋认死理!这两日在沈姑娘灵前,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着,整个人脱了层皮,憔悴了不少。”

傅臻冷哂一声,眸中戾气摄人:“朕将他提拔上来,不是让他失魂落魄,为个女人醉生梦死!不想活是吧?传朕的口谕,沈烺公私不分,玩忽职守,杖责一百军棍!打完即刻动身去守江州,让他吹吹冷风,醒醒脑子!”

  汪顺然眼皮子直跳:“一百棍下去,人怕是都……”

  傅臻道:“南信王不是想入京瞧瞧朕的病情么?让沈烺去江州挡着,此去难免一战,打死了就当朕成全他,跟他的心上人双宿双飞去。”

汪顺然战战兢兢地应着,生怕他气得头疾发作,血洗玉照宫,忙颠颠地退出大殿,招手唤来下面的宫人,“去兰因殿唤姜美人,快!”

16. 第 16 章 今晚去汤泉宫,伺候朕沐……

汪顺然也心疼姜阮,可若不趁傅臻清醒之时赶紧唤人过来,等到他失控的时候就晚了,那姑娘恐怕又要遭罪。

  才吩咐下去,那头宫门外阔步走进一人。一身绛紫对襟大领锦袍,头顶梁冠高耸,面目严肃,周身气场凛然。

  汪顺然擦了擦汗,赶忙移步相迎。

  “请太傅安。”

崔慎迈入大殿,一个多余的目光也没留给他。

  大晋门阀之首的清河崔氏,自古以来能臣名将迭出,配享太庙,鼎盛时期几与傅家共分天下。

  崔慎的这身气场,既是崔氏门阀祖祖辈辈的润色,亦是位列三公之首、当朝国舅的体面。

对汪顺然这样唯唯诺诺的宦臣,多瞧一眼都觉得有失身份。

  入了内殿,崔慎一眼便瞧见坐卧于黄花梨木龙纹四足榻上的男人。

一身玄青色禅衣,面色冷白,唇红似血,举手投足之间都给人强烈的压迫感,尤其凤眸中嵌入一双漆黑阴鸷的瞳孔,看过一眼便觉寒意浸入骨髓,任谁也做不到不动声色。

  崔慎这一生从未向任何人折腰,连先帝都特许其不必行礼,可傅臻即位的第一日,却旁敲侧击地提醒他“君为臣纲”的道理。

他心中虽不平,却碍于一句“帝王命格”,且顾念傅臻的母亲崔姀到底出自崔氏,崔慎仍旧尽心辅佐,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

  崔慎压抑满腔怒火进殿,躬身参拜:“陛下。”

  傅臻早知他今日会来,撑着凭几,信手虚虚一抬,扯出个笑来:“舅舅免礼。”

甥舅之间向来没那么多寒暄,往往直奔主题。

  “陛下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宠幸一个女子本也无伤大雅,只是眼下剧毒未解,龙体抱恙,陛下还需掌握分寸才是。”

太后挑选美人入宫侍药一事早已在民间传开,虽引起不少世家大族的不满,可此举若能解毒,崔慎也没什么异议。

  毕竟崔家在大晋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那些所谓的高门巨室,在崔氏面前也只是小门小户,不怕他们扑腾。

  可偏偏傅臻不顾龙体,不肯服药,如今还无视内里虚空,夜夜 *** 至此,简直荒唐至极!

傅臻手掌随意垂在膝前,敛下眼睑低笑:“从前,舅舅可不是这么说的。”

  立崔氏女为太子妃,早日为大晋江山开枝散叶,这些话听得他耳朵都起了茧。

崔慎位极人臣,身上担着崔氏荣华百年的重担,考虑任何事都将崔氏一族荣辱置于首位。

  旁人或许还会顾念傅臻残暴,不忍嫡女入宫为妃,可崔慎不会。

  换句话说,即便龙椅上换了人坐,崔慎也一定会将崔氏嫡女送上后位,而大晋的皇帝,永远只能从崔氏女的肚子里出来。

帝后的位置,只能属于崔家,任何人都染指不得。

  可眼下情形不同,一向不近女色的皇帝竟然宠幸了一名女子,以垂死之躯夜夜欢爱,他那好妹妹竟还欢欢喜喜地将其封为美人,简直愚蠢至极。

  崔慎不能容许崔氏一族有任何行差踏错之举。

傅臻虽病危,崔慎却不会置之不理,一来有这层血缘在,二来傅臻的确是一位英明果决、不可多得的帝王。

大晋历来的君主向来以仁德治天下,重文轻武,祖上为躲避西北蛮族,将国都一迁再迁,竟迁到了这弱水三千的江南之地,以至蛮族政权一再崛起壮大。

  而大晋的门阀士族多居安一隅的庸碌之辈,整日只知清谈,却连一把刀都提不动。

  这是崔慎的忧虑。

  诚然,昭王也是他的外甥,亦有治国理政之才,若是做皇帝,也必然是一位明君。

可为君者和逊即软弱,在乱世中无异于昏聩无能。

  傅臻则全然不同。

  早在傅臻幼年,崔慎教其读书之时,便已能够察觉他浑身桀骜颠腾的血液。

向来君子以玉比德,以玉为贵,先皇的子嗣皆以玉为名,赐太子名为“瑧”,傅臻却大肆将“瑧”字改为“臻”字,并以谢诗为论据:

  “天地中横溃,家王拯生民。区宇既涤荡,羣英必来臻。”[注]

  笑言当今天下,君子之贵,当拯救万民于水火以坐江山,君子之德,当广纳天下英才以守江山。

  五岁稚童勃勃野心,浑身倒刺,竟令先皇哑口无言。

  ……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十岁上战场,十五岁便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年纪轻轻便以风卷残云之势将兵强马壮的北凉打得一蹶不振。

  他够狠,也足够令人畏惧,简直横空出世,旷古未有!

可就凭这股子狠劲,傅臻的矛头,终有一日将会对准以崔氏为首的门阀士族。

  崔氏百年荣光,不能在他手里毁于一旦。

  想到这一层,崔慎便心烦意乱起来。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傅臻病中这段时日,能给他充足的时间在朝堂暗中安插自己的人手。

两人谈至南信王欲入京一事,并无如临大敌之色。

  南信王为先帝幼弟,为人志大才疏,轻易听信谗言,手下十万大军休养生息长达数年,早已心性惫懒,不堪一击。

  可说到沈烺与顾嫣一事,傅臻便懒于多言,眉宇间怫然不悦。

崔慎怕的就是寒门崛起,打击士族地位,才听闻傅臻罚了沈烺一百军棍,崔慎心里不知有多痛快,恨不得立刻去打点施刑之人,将沈烺打死了事。

自然也未忘记此来的目的,崔慎离开前拱手道:“臣的侄女崔苒性情温顺,明日臣便让她进宫来伺候陛下——”

  “愣着做什么,过来。”

  话音未落,却忽然被傅臻一语打断。

  他向外招了招手,“舅舅,你挡着朕的小美人了。”

  傅臻略略偏头,嗓音里掺了三分闲散笑意。

  崔慎压下心里的火气,顺着他的目光往殿外看去。

一个清清落落的小美人立在殿外。

脱去外氅,露一身浅碧色曳地长裙,颈间戴银镀金镶珠宝莲池璎珞,满身缠枝宝相花暗纹以金银线绣成,外罩一层薄如烟雾的透明软纱,微有蓬松之感,腰间碧玉雕花为束,更显得腰肢纤细如柳,不堪一握。

  再瞧她云鬓高髻,蛾眉浅画,眸含绵绵秋水,面若灼灼粉桃,整个人亭亭玉立,宛如池中一株滟滟飐风的莲,竟不似凡尘中人。

  傅臻信手一招,她便荷风莲步迤迤走近。

仿佛不太适应这样繁复的裙装,每走一步都谨慎异常,又如此添几分盈盈柔顺之美。

  饶是坊间流传“天下美人出崔氏”,此刻崔慎也不得不心震于她的美貌。

  走近时,崔慎才看清,她那欺霜赛雪的脖颈上覆了星星点点事后的痕迹。

  崔慎霎时火冒三丈。

阮阮知道傅臻今日心绪不佳。

  松凉私下着人打听过,近日御史中丞之女死于山寺大火,而她那未婚夫婿正是傅臻的得力武将,为此失了魂丢了魄,傅臻也因此大怒。

  今日汪顺然唤她过来,正是这个原因。

方才阮阮隐隐听到里面争执,自己屏着呼吸在外候着,无意间却听到了车骑将军沈烺的名字。

  沈烺,沈烺将军……

  似乎在哪里听过,竟这般熟悉。

  她心口蓦地痛了一下,好似呼吸不过来。

  就在那时,殿内一道低哑含笑的嗓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阮阮抬起头,迎上男人的视线。

依旧如往常一般,凤眸狭长,眼尾薄红,神色看似平淡无波,却隐隐透着寒戾之意。

  阮阮给崔慎躬身行个礼,便应傅臻的吩咐,蹲坐在他近前。

  傅臻弯唇,抬手在她耳垂轻轻捻磨,旁若无人道:“今晚去汤泉宫,伺候朕沐浴?”

阮阮被他撩-拨得耳尖发红,听到这话微微愕窒,一抬眼,跌进一双毫无笑意的眼眸。

  见她未回话,耳边的力道倏忽加重了些。

  阮阮疼得一颤,抿紧了唇,低声应了个是。

几日以来,颈上的红痕消了不少,可风寒未曾痊愈,声音还是哑哑的,不太好听。

  果不其然,暴君听完她的声音,眉头已经蹙起来。

  阮阮吓得垂下眼睑,生怕惹怒了他。

  傅臻不同她多作计较,歪头望着崔慎,唇角噙着笑:“舅舅也要一起么?”

“陛下,此女狐媚惑主,当杀之以儆效尤!”崔慎几乎怒不可遏。

  阮阮浑身颤抖着,紧张地竖起耳朵听头顶的动静,生怕这怒火中烧的太傅一剑将她捅成筛子。

  如今外人眼中,就像太傅说的那样,她已然是个媚君的祸水,死不足惜。

崔慎不知傅臻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是做给谁看,难不成真是因命不久矣才要及时享乐么?

  他怒目瞪向那纤瘦的背影,心中的确起了杀心。

  倘若他手里有一把刀,他能即刻手起刀落将那妖女劈成两半!

察觉到后背犀利的目光,阮阮哆哆嗦嗦地埋头倚在傅臻榻下,下意识往他膝前凑近两分。

  这个时候,他似乎成了她唯一的支撑。

  她努力克制着恐惧的情绪,可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她只能寄希望于身前这个同样危险的男人,也许他能够护佑她。

察觉到小姑娘的靠近,傅臻微不可察地怔了下,随即勾唇笑了笑。

  头顶倏忽落下一片阴影,她颤颤抬眸,见他饶有兴致地摩挲她前额,手背替她挡住一半的脸。

  他垂眸望着她,眼尾笑意缓缓晕染开来,语气慵懒。

  “舅舅看够了么?朕的美人胆儿小,舅舅可别吓着她。”

17. 第 17 章 从未有过的触觉,细腻且……

  这话无疑又是一道响雷,直直劈在崔慎脸上。

  崔慎双眸恨不得滴出血,恨铁不成钢地落下一句“陛下好自为之”,随即愤然拂袖离去。

  傅臻这才将小美人的脸捧起来。

两颊微烫,泛着浅浅的绯红色,眸中隐隐透着倔强的水光。

  她浑身都在簌簌发抖。

  傅臻沉吟良久,笑问:“怕太傅?”

  崔慎乃三公之首、当朝国舅,又是崔氏一族的领袖,天底下没有人不怕他。

  阮阮惊魂未定,讷讷地点点头。

傅臻就笑了,想起她方才吓得跟个兔子似的直往他身前贴近,白日的怒火都似乎消散许多,便逗她道:“怕太傅杀你,那朕就不会杀你了?”

  阮阮霎时睁大眼睛:“……”

她委屈或气恼的时候,两腮总是无意识地微微鼓起,让人忍不住想要欺弄一番。

  傅臻抬起她的下巴:“你倒是说说,是更怕太傅,还是更怕朕?”

  又来了。

  阮阮想起从前他便问她“怕不怕”,那时候她笨,说不怕,暴君就很不高兴。

可她有今日又是因为谁?方才吓得冷汗 *** *** 唯恐丢了性命又是因为谁?

  她咬咬唇,低声道:“怕陛下。”

  傅臻笑得浑身痉挛,掩面低咳,猩红的眸色有种病态的妖异。

  阮阮又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她慌忙起身在桌案上倒了杯茶递过去,傅臻一口饮下,搁下茶杯的手宛如脆弱的白瓷,微微颤抖着,似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阮阮犹豫了一会,“陛下要用药吗?”

  傅臻摆首说不必,目光无意间落在她薄纱轻笼的雪嫩削肩,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璎珞项圈罩着一片莹白锁骨,月匈前浅露一条细细沟壑,饱满如寒天皓月、梅上春雪。

“这衣裳谁允你穿的?”他忽然语气不太好。

  阮阮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回道:“都是汪总管派人送来的,他们给什么,臣妾就穿什么。”

  殿外的汪顺然忽然背后一凉,“……”

原本他在外头仔细听里头的动静,就怕他们陛下今日火气大,再把小美人给欺负了。

  没成想小美人竟先摆了他一道,他汪大总管引以为豪的甩锅本事就这么被人学去了?!

阮阮跪坐在榻前,垂下头看自己的衣裙。漂亮是真漂亮,听松凉说这是上安今年时兴的款式,难怪她在西北从未见过。可这衣裳无论是形制还是刺绣都不算逾矩,这时节也穿得,她不明白暴君为何忽然神色不霁。

  是她哪里又做错了不成?

  “陛下,有什么不妥么?”阮阮心里担忧,又多问了一遍。

傅臻眸光幽暗,手里无意地捻磨她耳垂,将心里那股无名之火压制下去,倒也没再说什么。

  看着小美人小心翼翼觑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傅臻掀起眼皮:“怎么,你有话说?”

阮阮心思被人戳破,眼睫轻轻一颤,心里酝酿了许久,才小声试探道:“臣妾说了陛下不高兴的话,陛下会责罚吗?”

  傅臻瞥了她一眼,“你说呢?”

  阮阮胸口憋闷,一口气吐不出来,不自在了许久,又听他懒懒丢了句:“说罢。”

  “……”

阮阮稳了稳心神,鼓起勇气道:“陛下为何要同太傅那样说?陛下与我分明清清白白,却要在事帕上造假隐瞒太后,如今阖宫众人都误以为陛下沉迷女色,荒淫无度,传出去委实不好听。”

阮阮将埋在心里几日的话一口气吐了出来,他动怒也好,罚她也罢,她受不了那么多令人难堪的目光,也受不住这样无止境的折磨。

  几件事堆在一起,她也看明白几分。

  暴君瞒着太后和朝臣,让她陪他演这出戏,她虽不知他这样做的目的,可他自有他的考量,她只要听他的话,不触碰他的底线,暴君便不会轻易杀了她。

她若能再聪明些,必能在暴君与太后之间游刃有余,两边都讨巧,两边都不得罪。

  可眼下她又犯了难,即便暴君和太后不动他,太傅却也不是省油的灯。

  方才在暴君面前虽未曾动手,阮阮也能察觉到他满腔怒火直对着她。

松凉说过,后宫处处是世家大族的眼线,太傅若要杀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况且以他的身份,也不怕得罪暴君。

  这样的局面对她来说无疑将每一条生路都堵得死死的,连喘息的机会也不留。

傅臻垂首望着他,眼尾晕开三分凉薄笑意,“马行千里,不洗尘沙[注]。不好听就不好听,由他们说去。朕的名声,何曾好听过?”

  阮阮顿时噎住。

  这么残忍暴戾的一个人,声名狼藉是理所应当。

  可阮阮实在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受尽千夫所指之后,当真还能够心如止水么?

她收紧手指,看他一眼道:“太后让臣妾劝陛下节制,太傅也视臣妾若红颜祸水,他们都是陛下的亲人,都很关心陛下的身体……”

  她只知道,倘若她的爹娘还在人世,她一定会很听他们的话,不会让他们担心自己。

他默默听着,唇线抿直,眸底有几分阴沉。

  良久,勾唇寒笑道:“说完了吗?”

  “……”

  她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暖色烛火下的眼瞳显出朗月般的清亮,可愈往深处走,愈像是一条无尽黑暗的道路,你永远不知道尽头在何处。

他手指拨弄她耳垂的软肉,似乎永不厌烦。

  阮阮被他揉得浑身寒毛竖起,双腿都有些泛软。

  余光瞥到他手背的烫伤疤痕,默默叹了声道:“说完了,臣妾给陛下拿烫伤的药膏来换吧。”

“慢着,”她才起身到一半,一股蛮力将她拽了回来,她双脚没站稳,猛地跌进一个温热而坚硬的胸膛。

  两人之间只隔着半尺的距离,彼此的心跳清晰可闻。

  淡淡的沉水香散入鼻端,仿佛无声的施压。

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肤色白得像天山寒光下的雪水,冷得让人心颤,他的五官线条凌厉硬朗,带着与生俱来的肃杀气息,让她蓦然想到西北黄沙万里,飞雪漫天,一人旌甲披霜,提枪纵马,隐入莽莽山河。

  阮阮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模样。

倏忽耳垂一痛,她赶忙回过神来,抬眸见他薄唇轻启,笑意疏散道:“朕说了去汤泉宫沐浴,这会换药不是多此一举?”

  她惊得一窒,原来在太傅面前说去汤泉宫沐浴并不是逐客的托辞,他是真的打算去!

  还要她同行伺候?!伺候他沐浴!

阮阮惊得咳两声,几乎急红了眼眶,“陛下!臣妾近日染了风寒,恐怕不能伺候陛下,若是不小心传染给您……”

傅臻手掌撑着榻面起身,同时将她拦腰扶起,勾了勾唇角,似是自嘲:“朕这副身子,说不准明日就龙御归天,风寒在朕这里,当个开胃菜都不够格。”

  有时候是真疼,这头疾如疽附骨,如影随形,严重时能将他一身筋骨全都打散。

  骨头打碎了重接,再打碎了再接,一晃二十余年硬是熬过来了。

  即便他是天子,也从来都是无能为力。

如今体内又积了一桩奇毒,两种力量相冲,其中痛楚绝非常人能够忍受。

  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死了就解脱了,这样的痛苦哪怕减少一分都是造化。

  可他还有未尽之愿。

他生在地狱,血液里天生流淌着暴烈不安的因子,他自小背负着孤星克母的骂名,他那世人眼中仁慈的父皇,明面上立他为太子,说得好听点是倚重和磨砺,实则暗地里憎他防他,甚至不惜自毁长城,也要让他神魂俱灭。

  “朕这一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生了你这个怪物!”

这是他那父皇临死之前,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说的话。

  他是亲者眼中的怪物,是世人闻之色变的疯魔。

  可饶是如此,他也想看看,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江山到他手里或许能有些不同。

  恍惚间,掌心落了个软绵绵的小手。

他回过神,才反应过来半个身子倾斜在她肩侧,而她小心翼翼地牵住了他。

  从未有过的触觉,细腻且温热。

  好像孤舟一叶满目苍茫时,有人忽然给了你一把船桨。

  他下意识牢牢攥紧,借着她的力气直起身。

18. 第 18 章 指腹按上她嫣红柔软的唇……

  阮阮不太能共情他的病痛,在她的观念里,风寒是轻则无精打采,重则一命呜呼的大病。

她扶他坐到牙床边,轻叹一声道:“陛下可别瞧不上风寒,我们西北许多穷苦人家看不起病,若是家里的顶梁柱因着风寒不治垮了身子,便没了薪银来源,若没了柴薪银,家里的孩子便吃不上饭,读不了书,世世代代都没了希望。”

  她声音低哑,说到最后有些哽咽。

  她在人牙子手里受过风寒,一次高烧之后,幼时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了。

唯一模糊的记忆,就是草席上卧病不起的男人,和一个眼睛哭瞎的女人。

  他们应该是她的爹娘。

  傅臻垂眸凝视着她,像是在思索什么,面上没什么情绪。

  “陛下?”

  傅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她手掌,忽然间想起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阮阮一怔,原来她虽被封为美人,他却还不知道她这个人是谁。

  “阮阮”两字将将脱口而出,她定定神,赶忙咬着字回应:“姜阮,遥州刺史姜成照之女。”

傅臻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勾起唇角,认真地望着她:“官宦世家的姑娘也会关心寒门人家的生计?这么看,朕倒是要好好赏赐这遥州刺史,把女儿教得很不错。”

  阮阮猛然一惊,脑中顿时兵荒马乱,一回神儿才发现指腹贴着他的手掌,她吓得赶忙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惊慌失措地垂下头。

会想他方才意味不明的一笑,一时间心乱如麻,浑身的弦都绷紧了。

  这世上很多事情可以作伪,名字、身份,甚至人可以改头换面,可她的手……

她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常年做事留下一层薄薄的茧,寒冬里冻伤过,还有难看的冻疮,走前姜夫人叮嘱过她,莫要让人瞧见,她便一直记在心里。

  这是她做丫鬟的印记,这辈子都很难抹去。

  恐怕姜成照和姜夫人怎么也不会料到,她不仅进宫侍药,还侍奉在天子近旁。

如今被封为美人,言行举止稍有不慎,随时都有可能身首异处,连累整个姜家。

  正当她心中惴惴不安时,肩膀忽然多了一道分量。

  傅臻推着她,指着外头道:“去,同汪顺然说,就说你要伺候朕汤泉宫沐浴,让他摆驾。”

他语气透着无力的疏懒 ,可皇命不容分说,阮阮犹豫了一瞬,便硬着头皮出了大殿。

  汪顺然正在外头候着,该听的话也听完了,尤其是那一句“清清白白”与“事帕造假”。

  原来此事当真是诓骗外人之举,他就说嘛!这世上谁都有可能沉迷女色,唯他家陛下不会。

见阮阮出了殿门,汪顺然赶忙迎上来,躬身拱手道:“汤泉宫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陛下与美人可随时移驾。”

  阮阮点了点头,心里一团乱麻。

汪顺然瞧见她颈上的伤痕,心内一阵愧疚,悄悄将她拉到一边来,“奴才可否多嘴问一句,前些日子陛下……额,”他指了指她的脖子,“是什么模样?”

  阮阮明白他的意思,如实回忆道:“他似乎受到了什么 *** ,眼睛很红,瞳孔空洞,额穴尽是青筋,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都听不见,就像……”

就像发狂的凶兽,满目狰狞,能张开血盆大口,将人生吞活剥了去。

  汪顺然:“那便是了。”

  阮阮疑惑地看着他。

汪顺然解释道:“陛下生来痼疾缠身,身体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承受痛楚,他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走到如今很不容易。可此次在西北中的那一箭又毒入肺腑,牵动着头疾也愈加频繁,发作时意识完全被疼痛吞噬,不靠药物,很难自己恢复神智。美人可还记得,陛下是如何清醒过来的?”

  他是真的想要知道,这姑娘对傅臻的病情是否确有好处。

可阮阮还是摇了摇头,当时她已经被他掐得险些窒息,哪里还能在意那些细节。

  汪顺然见她答不上来,只得再心内喟叹一声,然后道:“美人受苦了。”

  阮阮想起他动辄便将“龙御归天”挂在嘴边,不禁问道:“陛下的毒,还有旁的法子么?”

汪顺然只是摇头,没有同她提玄心。

  傅臻私下找玄心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人还未找到,铺天盖地的刺杀先至。

  玄心若是死了,恐怕这世上再也没人能救傅臻。

  -

  汤泉宫设在晋宫北面,乘轿辇半个时辰便至。

傅臻不喜人近身伺候,汪顺然早已命人布置好一切,而后便领着尚浴的宫监一道退出大殿。

  白雾漫拢,烟熏火燎,偌大的汤池四周整齐摆放百盏透雕夔龙纹的灯架,将汤池的濯濯净水映照成斑驳的琥珀色,整个大殿在灯烛之下尤显得煜煜生辉。

那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窒息感霎时席卷而来。

  雕花地板不知是什么材质,踩在上面凉浸浸的,阮阮脚趾头不自在地动了动。

  大殿内很干净,两人在屏风外都脱了足履,去了鞋袜,阮阮的身子就像空了一块,最后一点安全感似乎都没有了。

“愣着做什么,给朕宽衣。”

  傅臻很自然地张开双臂,示意她褪衣。

  阮阮咬了咬唇,无奈地走到他身前。

  傅臻整个人格外高大,身形足以将她全部笼罩。

  她站在他面前,连满殿烛火都黯淡下去。

从前在刺史府时,夫人常给老爷裁制衣裳,也带着她与姜璇一同去成衣铺子逛过,因为对男子的尺量并不陌生。

  她在心里估摸着,傅臻身长少说也有九尺,甚至还不止。

她在女子中的身高已经不低,而他只是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一副病体恹恹的样子,便已经高出她许多,要她仰头才将看到他的脸。

  南方的初冬湿冷异常,寒意深入骨髓,阮阮冻得牙关都在打战。

  这样的天气,傅臻却穿得极少,玄青色的宽袖锦袍之下是肉眼可见的、紧实坚硬的肌肉线条,从内而外喷发出充沛的力量。

所幸他的衣衫并不繁重,腰间也没有繁缛的带銙蹀躞,而这种锦带的解法,她先前还在小册子上见过。

  清冽的沉水香散入鼻尖,男人坚实的胸膛伴随着呼吸起起伏伏,隔着薄薄的锦缎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滚烫气息。

阮阮垂着头,顺利地解了他腰间金扣,又将双手绕过他劲瘦腰身,将大带从腰后除至身前。

  两人的衣料在逼仄的空间里窸窣出声,也将她双颊的肌肤摩擦得滚烫,一抹酡红迅速斜飞至耳后。

蓦地听闻头顶一声低笑,男人灼热的呼吸掠过她前额的碎发。

  “小丫头,解男人的衣带这么顺手啊?”

  阮阮本就浑身躁得慌,听他这话更是满脸涨得通红。

  “不……不顺手,是陛下的腰带好解……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满脑嗡嗡直响,情急之下也不知道回了句什么浑话,难堪地抬起头,男人幽沉凤眸里跳动着火焰,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看她上下两瓣樱唇不停地张阖,着急忙慌地替自己解释,傅臻心觉好笑,忍不住抬起手掌,指腹按上她嫣红柔软的唇面,细细摩挲。

两人视线相撞,竟皆是一愣。

  阮阮触电般地往后退让半分,直愣愣地与他对视须臾,双眼充盈着水气,回过神来之后又赶忙垂下脑袋,兀自盘弄他腰间的锦带。

玄色外袍很快委顿于地,内里还有一件薄纱禅衣,系带在侧边,分明十分好解,可阮阮从头到脚全都乱了套,头脑充血,心若擂鼓。

  唇面好似尚有余温。

  男人的指腹粗糙而温热,酥麻的感觉游遍全身,几乎要将人吞没,她连双腿都在打颤。

  傅臻摩挲着两指,难得有些怔住,自己也无法解释方才这古怪的行为。

他向来警觉,清醒的时候从未有过这般失态的时刻。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在她跟前失神。

  前些时候替她脖颈抹药的那一回,亦是如此。

  他眉头蹙紧,随即敛了笑意,垂眸扫过身前的女子。

汤泉的水热气腾腾,将她她额间蒸出一层薄汗,她肤色本就极白,此刻更像笼罩着一层粉色香雾,天然的粉腻从薄至透明的肌肤里渗透出来,连着耳廓都染上绯红的色彩。

  傅臻注意到,她左耳之后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正随着她身体的动作瑟瑟颤动着。

  说不出的感觉。

傅臻喉咙蓦地有些紧。

19. 第 19 章 不知咬一口,是何等滋味……

  傅臻一辈子没有贪恋过什么东西。

  他自制力极强,就算喜欢的也仅仅浅尝辄止,从无耽溺。

唯独,唯独她耳下这块小小软肉,竟让他生出些许抓心挠肝的感觉。

  仿佛一日不去碰她,心里就缺了一块。

  那一粒朱砂痣是如此刺目,如雪中红梅,点缀在女子白得耀眼的薄肤上,俏丽中平添几许妩媚的光泽。

  不知咬一口,是何等滋味?

  脑海中恶劣的想法不过一晃而逝。

傅臻喘了口粗气,下颌绷紧,眸光比初冬的夜色还要冷淡。

  他向来冷静自持,任何时候都不例外。

  上衣尽数褪去,只剩最后的亵-裤。

  余光扫过一片明晃晃的紧实块垒,阮阮吓得赶忙闭紧双眸,双手颤颤巍巍地摸向男人肌肉绷紧的腰侧。

“怎么不敢看了?”

  头顶一道薄凉的目光打下来,惊得她心脏重重一跳。

  傅臻淡淡扫过她耳后的朱砂痣,置于指腹之下细细捻磨,“头一晚睡在朕枕边,不是看得挺认真,嗯?”

  阮阮霎时大惊失色,猛地直起身来,瞪大双眼望着他。

因着起身急促,耳后的朱砂痣撞到他的指骨,他还来不及收手,她整个左半边脸都擦过他的手背,撞得泪眼盈盈,疼得厉害。

  她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仔细看他,是因为他眼角的那道熟悉的伤疤……

  原来,他虽闭着眼,却什么都知道……

“我……”阮阮急得眼眶泛红,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暴君如此警惕,难不成又以为她要取他性命?

  “怎么,编不出个像样的理由?”

漆黑的目光压下来,他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似笑非笑:“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告诉朕,朕等得起。”

  他背过身,径自下水。

  一点点细碎的水花溅落在她脚背,分明是最适宜的水温,可一种难言的凉意如却毒蛇般从脚底一直攀爬至后背。

  她绷直了唇线,哆哆嗦嗦地转过头,看着他的方向,神色蓦然一滞。

  怎么会……

他后背斜劈一道醒目的伤疤,足足一尺有余,刀口看着有了年份,却仍是凹凸不平,刀伤两侧翻卷的皮肉依稀可见。

她移过目光,注意到他右肩下一处新鲜的伤口,虽已经长出了 *** 的新肉,可伤口外竟散开大片淡淡的乌青,隐隐有向腰腹蔓延的趋势。

  难不成就是体内余毒堆积所致?

  除此之外,单这一面后背,深深浅浅、新旧交叠的伤口不计其数。

  她眉头不由得蹙紧,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汪顺然说,他常年头疾缠身,时常痛到神志不清,相比之下,战场上留下的那些刀口早已能够等闲视之。

  可她从没想过,一个人身上可以有这么多的伤,那是活生生的人啊,不是被任意裁剪的布料。

  难怪他总是心绪不宁,眼中常年布满红血丝。

她只在玉照宫待过几日,便见他头疾发作多回,咳嗽吐血更是家常便饭,太医日日针灸疗毒,放出的毒血一盆接着一盆,就连睡梦中也常常冷汗淋漓,禁不住抽搐……

  她攥紧了手,不知为何,心口一处隐秘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疼了起来。

  不知道,将军也会伤成这样么?

脑海中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有人抚摸着她的头,问她喜欢什么人。

  她好像还很小,约莫只有三四岁,她说喜欢大将军,因为当了将军就有饭吃……做将军的身体好,不会像爹爹一样每天都生病……将军威风凛凛,可以保护平民百姓……

后来,她真的遇到了一个鲜衣怒马的小将军。

  那个提枪纵马的少年郎,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烛光太过刺眼,照得眼眶生生地疼。

  她缓缓抬手,指尖从脸颊划过,才发觉眸中不知不觉染了一层水光。

傅臻听到低低的啜泣声,面上没有任何情绪,他兀自闭着眼睛,两臂随意地舒展开,靠在汤池内壁,让水流的温热一点点蔓延至身体里。

  良久,耳边传来细碎的衣料摩擦声。

  阮阮跪坐下来,望着他迟疑了一会,“陛下。”

  没有任何回应。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陛下。”

  至于暴君的模样像谁,她是万万不能说的。

  暴君虽不喜欢她,却也要顾及男人的尊严,她已经是他的妃嫔,若是心心念念都是另一个男人,恐怕也不会放过她。

她小心翼翼地整理措辞,嗓音里掺了低低的泣声,柔软得就像小奶猫的爪子,一下下地挠人。

  “那天夜里,殿里灯火太亮,我睡不踏实,看到陛下也睡得不安稳,额头出了汗,我便取帕子来给陛下擦拭,我……我心里害怕。”

  “怕什么?”傅臻寒声。

阮阮抿抿唇,一句句地斟酌,慢慢道:“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道该不该喊人,我怕吵到陛下就寝,您嫌我自作主张,可是不看着您,我又不放心,所以才……才一直看着陛下,等陛下好转些了,才敢回去睡觉。”

上次的花言巧语让她险些交代了小命,这次只能更加谨慎些,虽有隐瞒之嫌,可说出口的话都是真心实意。

  傅臻沉吟良久,凤眸缓缓睁开,神色尚有几分惫懒:“这么关心朕?等朕哪日龙驭宾天,带你一起走如何?”

阮阮霎时瞪大双眸,面色发白,这……这是认真的?

  汤池之上水气缭绕,她透过一层薄薄的水雾,紧紧盯着他的脸色,想要从中探究出哪怕是一点点玩笑的迹象,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双凤眸一如既往的幽深宁静,就像数九寒天檐下的冰棱,冷得让人瑟缩。

她甚至在来都城的马车上都听那些贵女议论过,大晋史上的确有帝王驾崩、妃嫔殉葬的先例,或自缢,或关进暗无天日的墓道,下场凄惨至极。

  那些场景,她光想想便觉得浑身汗毛直竖。

如今大晋后宫只有她一个美人,傅臻更不会故意拿话蒙她,难不成真动了让她陪葬的心思了?

  退一步说,就算暴君不让她殉葬,太傅又怎会放过她这妖妃?

  阮阮吓得面无人色,几乎停滞了呼吸,倏忽喉咙一痒,憋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身子本就受了些风寒,方才又说了那么久的话,此刻竟是咳得停不下来,满脸涨红,滚烫的泪珠子直往外冒。

  偷偷觑见男人的神色,见他眉头皱紧,唇角绷直,显然一副被她吵得不耐烦的样子。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句“陛下恕罪”,转身便要往屏风外走去,倏然间脚踝一烫,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有力的大手紧握住她的踝骨,猛一用力,她“啊”地惊呼一声,下一刻,整个人毫无防备地翻入水中。

  阮阮是旱鸭子,胆儿又小,哪里见过这般惊心动魄的场面。

即便是只有半人深浅的汤池,她一跌入水里也吓得没魂,连呛了好几口水,拼了命地挣扎着试图站稳,可脚底打滑好几次,好像永远踩不到底。

  直到腰间覆上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将她稳稳揽至身前,阮阮这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方才在水里扑腾得厉害,此刻钗环横斜,发髻凌乱地歪倒在一边,脸上沾了水,几绺发丝胡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连嘴角都沾着碎发,那一身清丽的碧色衣裙乱糟糟地团在一处,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看来是真怕死啊。”

他缓缓勾起一侧唇角,抬手去勾她的下巴,连眉眼都染上了笑意。

  阮阮浑身湿漉漉的,咬着唇,盯着他没有回话,泪水却忍不住簌簌而落。

  她默默绕开了他手指的触碰,两片雪嫩桃腮不自觉地鼓起来。

  一双水雾般的眼眸,配上这副生气又委屈的模样,当真是楚楚可怜。

傅臻盯着她退后半步的身子,脸色微不可察地阴了下来:“身子不适就好好在水里待着,什么时候咳不动了,什么时候起来,吵得朕心烦!”

  阮阮心里有气不敢撒,默默在心里咒骂。

  疯子!真是疯子!

20. 第 20 章 满脸都躁得慌

  阮阮红着眼,拖着繁冗的裙摆靠在汤池内壁,离暴君约莫半丈的距离,至少确定他不能够趁手了结她。

  等到心跳平缓下来,四周温热的水流似乎也变得柔和乖顺起来。

这个温度无疑是最舒适的,且水中没有浓郁的香料,更不是往日她们在藏雪宫泡的药浴,只有一种极淡的浴香,有种平心敛气、安抚人心的功效。

  阮阮压着衣摆,默不作声地在水里坐下去,任温暖的池水没过胸口,讶异地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好像喉咙没有方才那么痛了,心中的郁气疏散开来,整个人都通畅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全身心放松的舒适感,仿佛置身云端。

  她浑身瘫软下来,渐渐地额头熏出一点薄汗。

  舒适!除了身旁同样泡着一个杀人不见血的邪魔,一切都很美好。

  等等……这大魔王……

莫非是见她患了风寒,咳嗽不止,才将她拉下水来泡澡的?

  阮阮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

  身旁的男人安静极了,许久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阮阮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拿余光瞥他。

他生得极白,即便在蒸腾的雾气之下,面色也透不出半点红润的光彩,唯有那两片薄唇出奇的艳。

  她吓得连忙移开视线,脑海中无端涌入“郎艳独绝”这个词,用在此处颇为贴切。

  方才暴君问话之时,还有一句是阮阮没有说的。

暴君的这张清绝无双的模样,的确也是她多看一眼的缘由之一,可阮阮不敢说。

  这便好似百兽之王腾起身面目狰狞地向你扑来,眉宇间有翻江倒海的怒意,你却摸着它的利爪说“你真可爱”……

  阮阮一辈子也想不出这诡异的画面。

她静静地在水里泡了一会,身边那人安静得好像停止了呼吸,甚至连周身的水波都未曾拨动一下。

  “陛下。”

  她放低了声音,试着轻轻唤了他一声,却没有等来男人的回应。

  脑海中忽然冒出个不好的念头,阮阮霎时背脊发凉,起身往他身边挪过去,“陛下,你醒着么?你可别吓阮阮……”

他的脸色白得几近透明,轮廓线条凌厉而流畅,就像一块脆生生的琉璃,一碰便能粉碎。

  “陛下……陛下!”

阮阮急得喊出了声,刚要抬手摸摸男人的额头,那人紧闭的凤眸却忽然睁开,眼中的红血丝纵横蜿蜒,蓦地令人心口一窒。

  “吵什么。”

  男人声音喑哑,幸而听不出怒气。

  阮阮长长松了口气,按着衣摆退回适才的位置,“我……臣妾见陛下没了动静,还以为……”

  傅臻轻笑了声。

这小东西,今日竟是慌得连“臣妾”二字都喊不顺口,先前的规矩全忘得一干二净。

  “以为什么,以为朕死了?”

  阮阮垂下头,“不是……”

  傅臻笑:“怕朕一死,你的小命也跟着丢了?”

阮阮一阵儿摇头,她也没想到方才心为何跳得那样快,情急之下倒是没想到殉葬这一层,她只是在怕,至于怕什么,怕暴君就这么死了么?

  当然不是,她才不会心疼恶人呢!

  傅臻闭目养神一会,此刻心情大为愉悦,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阮阮愣了愣,还是抱着着湿重的裙摆往他跟前走。

衣裳泡了水,坐在池中借着浮力没什么感觉,可一旦站起身,双手像是抱着千斤重物,将她拖得快要直不起来。

  阮阮也觉得累赘,可在暴君面前,她总不能脱了衣裳,也不能任由裙摆飘在水面。

  她暗自咬了咬牙,自嘲地想,这世上穿着华服沐浴的恐怕就她一个吧。

当年府门前来了个算命的瞎道,她也跟着凑热闹上去算了算,那瞎道问她是做什么的,她说做丫鬟,没想到那人心里尚未盘算一番,便随口给她安了个“劳碌命”。

不只是她,府上大半的家丁都是劳碌命,大伙都将那瞎骗子 *** 骂了一顿。

  如今想想,可不劳碌么,难得泡个澡还要伺候人。

  心里想着旁的事儿,一时没注意脚下,冗长的裙摆勾住脚踝,她踩住一截后摆,重心不稳,整个人直直地往前扑过去!

  “嘭——”

  额头 *** 撞上一个滚烫而坚实的胸膛。

阮阮吓得整个人弹开,不想腰身竟被一双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桎梏,将她猛地往身前一带。

一点晶莹的水珠从下颌落下,又顺着脖颈一路滑下来,缀在月匈口紧实的肌肉上将落不落,阮阮眼睁睁看着这滴水珠挨着她的衣裙没进了月匈前的小衣。

  她没忍住,喉咙咽了咽,然而心口也跟着这一咽动了动。

  阮阮看着那水珠消失的地方,满脸都躁得慌。

  男人眼睑低垂,漆黑阴郁的目光倾落下来,将身侧温热的水气也酝酿出薄薄的凉意。

  他似乎怔了下。

修长的指节拂过她鬓边的湿发,慢悠悠地滑至额前,最后落在她的眉心,屈指一弹。

  “唔。”

  阮阮疼得一颤,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陛下,我不是故意的……”

  “朕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笨。”

  “……”

  阮阮感觉受到了侮辱。

少女的一切都是美好而羸弱的,他大手之下的那一截纤细腰肢伴随着心跳,轻轻地颤抖着,一双潋滟眼眸涌进明明灭灭的灯火,将瞳孔烧得如琥珀般透亮。

她的皮肤像是经不起摧折的娇花,稍稍一碰就会泛红,他指尖按下的那一处,绡纱一般嫩而薄,仿佛明火落在额头的红色光斑,稀稀落落的水珠打湿脸颊,有种余霞成绮、澄江如练的味道。

打湿的衣物勾勒出细肩的轮廓,锁骨之下的雪团莹润可爱,即便有轻纱薄缕遮挡,也掩不住少女纤秾合度、骨肉匀停的身姿。

  她整个人就像一只拨了壳的荔枝,每一寸肌/肤都在散发着甜香,一口咬下去,只怕就能爆汁。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从身下窜上来,血液里似乎不断有火舌舔舐冲击,将人的躯体烧得躁乱不安。

傅臻偏过了头,沉着脸,随即起身踏出汤池。

  “陛下,你……不泡了么?”

  阮阮望着他的后背急喊出来,起身便要上岸。

  傅臻背着她,眸光黑沉,冷冷的嗓音透着水雾晕染出的沙哑:“你自己泡,不必跟着!”

阮阮看到他握紧双拳的手臂青筋迸发,心里说不出的恐惧,“陛下,要不你泡吧,我走便是……”

  这个情形,怕又是头疾复发的前兆,说起来是沐浴,其实是来疗伤的,此时此刻他比她更需要这汤池的水。

  傅臻从未觉得,几个“泡”字竟也如此刺耳。

他侧过脸,看到汤池边探出两只白生生的爪子,还有那半隐半露的雪腻凝脂,喉咙一滚,再次厉声喝道:“给朕下去!”

  阮阮赶忙缩回了手,弱声道:“陛下,你真的没事吗?”除非头疾发作,鲜少见他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她有些讶异。

“朕说了没事,再敢多嘴,朕把你扔给太傅处置!”

  阮阮这次真吓到了,面色惨白地往水里缩了缩。

  傅臻绕过屏风,大手将禅衣从花梨木架上揽下来披在身上,等到身上着的火灭下去,这才黑着脸径直去了偏殿。

阮阮听到屏风后面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又听到男人有些粗重的喘息,眉头也跟着蹙起来。

  暴君怕是又发病了。

  只是这次幸运,还有稀薄的理智和未曾泯灭的人性,所以才知道避着她,自己离开。

  阮阮心里沉沉的,默默往水下钻了一点。

21. 第 21 章 这姜美人并非遥州刺史府……

  汪顺然见傅臻独自出来,面色阴得快要滴出水来,连忙夹紧了尾巴往他跟前凑,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这汤池一次泡上一个时辰才有功效,陛下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傅臻眼都没抬,拿巾帕擦拭手背的水珠:“有事说事。”

  他沐浴时习惯遣散宫人,此刻正是汪顺然私下禀报要务的时机。

汪顺然深吸了口气,道:“陛下吩咐神机局暗卫调查京中女子失踪一案已经有了线索,上安府尹张梁今日带人在京郊一处别院挖出了十几具女子尸身,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经查验,正与今年年初陆续失踪的那些姑娘一一对上。那别院的主人,竟是大鸿胪郑准的公子郑麒,还牵连上了上安不少仕宦子弟,阳城侯的三公子、扬州刺史之子、左中郎将之子也常常玩在一处,恐怕个个脱不了干系。张大人派人来问,这事儿如何处置为妥?”

  傅臻目光沉冷,“以往是怎么做的?”

汪顺然忙道:“以往没碰上这么大的案子,小事儿便是他们世家大族私下里塞钱了事,除非老百姓击鼓鸣冤,否则很少闹到上安府,大理寺和秋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日之事实在闹得太大,城外挖尸的时候,老百姓围了一圈儿看热闹,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傅臻面色愈发冷冽,以往他出征在外,对于士族门阀里的腌-臜事儿虽有耳闻,却终究疏于管束,致使强权凌驾于律法之上,小人谋私,魍魉猖狂。

汪顺然偷偷觑他脸色,只一眼便觉凉意从脚底板一直凉到天灵盖,硬着头皮道:“上安府衙也有官员收钱办事,就因为证据不足,黑的都能说成白的,老百姓有苦说不出,到最后只能咽下这口气。”

  傅臻神色悍戾冷然,沉吟片刻,寒笑一声,“既然有人收钱办事,那就让他们收。”

  汪顺然唯唯诺诺应个是,一瞬间又反应过来,“啊?”他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傅臻沉默了一会,一开口,周身气息都似凉透:“把这事儿传出去,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整个上安人尽皆知。闹得越大,上安府越咬着人不放,他们塞的钱就越多。西山郑氏不是富可敌国么,朕倒要看看,大鸿胪肯为他这个儿子花多少钱!阳城侯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不在少数,扬州更是天下一等一的繁华富庶,至于左中郎将,朕若没有记错的话,她的夫人亦出自晋阳王氏吧?就算没钱,总能借得到!有了这笔钱,北疆受灾最严重的三地今年赋税便可再免一成。”

  傅臻计谋深远,三两句话就将问题解决了大半,汪顺然不禁暗暗叫绝。

  天知道从这些世家大族手里要银子有多难!

  先帝在时,黄河连年水灾、蝗灾闹得农田颗粒无收,民不聊生,朝廷年年拨款赈灾,以至国库空虚。

到了募捐的时候,那些膀大腰圆的世家贵族一个个哭穷,装病的装病,装死的装死,几十两、几百两地上缴,加起来的款项还不及他们在江南随手置办的一处别苑,更不用说那些纨绔公子哥儿为博佳人一笑,风月场中常常一掷千金,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思及此,汪顺然已经心潮澎湃起来,可忽又面露难色,“塞钱倒是能够解决问题,只是这事儿本就大张旗鼓,最后却轻描淡写地揭过去,恐怕难以堵住悠悠众口,那十几位受害女子的家人若是孤注一掷,打算和官府闹得鱼死网破,又当如何处置?”

  傅臻眉梢一挑,目若深潭:“朕有说要饶过他们么?该收的钱收上来,到时候再一个个拎出来依法处置,该斩首的斩首,该革职的革职,该流放的流放,谁也别想做这漏网之鱼!”

他做事向来斩钉截铁,丝毫不容置疑,细想片刻,汪顺然又隐隐担忧,“可大鸿胪若是花了钱还保不住儿子,怕是心里……”

傅臻凉声道:“法不阿贵的道理大司寇比谁都清楚,郑准有什么怨气自去秋官府说去,他们两家不是姻亲么?看看大司寇有没有这个能耐保住他!”

  汪顺然躬身应了个是,暗暗有几分佩服。

大家族内里盘根错节,说起两家的关系,恐怕他们自己都难以理清所有。可上安城天子脚下,什么都瞒不过傅臻的眼睛,再加上这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他若铁了心要办谁,谁也逃不过。

  这一刀子下去,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可涉及的几大家族怕是也能 *** 掉块肉下来,想想都觉得大快人心。

思忖良久,汪顺然朝汤泉宫主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笑意柔和:“陛下,您没宠幸姜美人呐?”

  傅臻侧目望着他,唇角冷淡意味甚浓:“你想说什么?”

汪顺然揽着拂尘不经意地绕过他的目光,轻咳两声,心虚道:“陛下没避着奴才,奴才该听的都听着了。姜美人是个好姑娘,可到底常常在太后那头走动,该喝的汤药一样都没少,姑娘势单力薄,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奴才是担心,倘若太后哪日对她开诚布公,交代什么任务,她又日日与您同寝,恐怕……”

傅臻想起方才在玉照宫她躲着太傅往他怀中倚靠的怂包样子,勾了勾唇:“她惜命得很,脑子也不灵光,倘若太后有什么吩咐,她必定第一时间告诉朕,求朕庇佑她。”

  汪顺然看着他嘴角弯起个不自然的弧度,怔愣片刻。

  陛下这……笑得不大对劲。

  具体哪里不对,汪顺然也说不上来。

往日他笑,势必要有人人头落地,可今日这笑,竟是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宠溺?

  汪顺然只能想到这个词。

  以他在宫中三十年的资历,自然不会看错,可他也不敢顺着往下想。

  他有些毛骨悚然。

见汪顺然欲言又止,傅臻随即道:“她体内有种香气,很淡,像是佛香,朕每次用她的血,抑或只是靠她近些,头疾都能有所缓解。”

  汪顺然当即面露喜色:“当真?”

  傅臻垂眸,不置可否。

  汪顺然咬咬牙,恨不得自己两巴掌。

陛下虽然疯,却也不是嗜饮人血的怪物。他不肯用其他姑娘的血,唯独只用姜美人的,必然是有特殊的原因。

  先前的猜测都是对的,他若是早些问,也不至于自个儿瞎琢磨这么久!

汪顺然情绪颇有些激动:“姜美人是老天爷赐给陛下的贵人!奴才定将此事瞒得严严实实,绝不会传到太后耳中!”

  这几个月以来,傅臻体内毒性愈发严重,头疾也是三两日发作一回,没成想小姑娘才进宫几日,倒成了他救命的良药,次次皆能力挽狂澜。

幸而眼下太医院还不确定美人血的药效,郁从宽只当陛下是通过凌-虐美人、发泄欲望来缓解疼痛,太后更是被蒙在鼓里,否则也不会主动将姜美人往玉照宫塞。

  来日他们若是知晓了这个秘密,恐怕又要想旁的法子,将陛下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这是万万不能的。

那姜美人身怀异香,可也只对头疾有些功效,解不了流箭之毒。

  到底能不能治,一切都要等找到玄心才有定论,否则这毒便如悬于颅顶的利刃,随时都有可能砸个措手不及。

  可饶是如此,汪顺然心中也欢喜得很,至少如今有了转机。

如今北凉既定,朝堂大事虽繁乱复杂,可只要傅臻能够摆脱顽疾,一切定能够迎刃而解。

  傅臻眸色微凛,忽然想到什么,沉沉道:“太后给她喝避子汤?”

汪顺然颔首,叹了口气:“陛下此次重伤难治,以如今的局面,太后断然不会容您在此时留个皇嗣来给自己添堵,说起来都是补血养胎的药,谁又知道里头的玄机呢?只是这避子汤终究伤身,姑娘身子弱,若是一直服用,恐怕也遭不住啊。”

  见他面色凌厉,汪顺然默默退了两步。

傅臻眸色漆黑,冷声道:“派人在兰因殿盯着,太后若传她过去,便宣朕的旨意,让她来玉照宫。朕倒要看看,慈宁宫还能越过玉照宫将人抢了去!”

  尾声难得取代了往昔所有的慵懒,透着冷戾阴沉的怒意。

汪顺然手里的拂尘都跟着颤了颤,连应数声,又不禁感慨:“太后地位再高,那也是崔氏捧上来的,一举一动都得成全自己和崔氏的颜面,这么多年也怪辛苦的。”

  傅臻只是冷笑,眼下他心中还有疑团未解,待他日将搜集的罪证扔到崔氏族长手中,太后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还有一事,汪顺然心里压了几日没敢说,可凭傅臻的本事,总有一日他也会知晓。

汪顺然心中琢磨了半晌,想着倒不如趁早说了,免得日后再起事端:“遥州的探子传了书信来,说这姜美人并非遥州刺史府的千金,原是那姜成照之女姜璇身边的丫鬟,只因主子已经定了亲,姜夫人这才推她出来顶替……不过,这也不能怪姜美人,您说是吧?主子吩咐,做下人的哪敢不从?好在这姜美人阴差阳错的,竟还立了功。”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觑他的脸色,谁料傅臻面上并无情绪,只将手里的巾帕丢出去,勾了勾唇,负手出了殿门,只留下一句不冷不热的——

  “知道了”。

  汪顺然擦了擦汗,这是早就知道,还是压根并不在意?

  -

  阮阮被叫醒的时候,额头都热出了汗,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竟然靠着壁沿睡着了!

棠枝带了衣裳从兰因殿过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回到兰因殿,阮阮喝了一大碗姜汤,眉眼都松快了许多。

小时候过得艰难,导致身子本就弱一些,后来在刺史府多年,身体也落了不少毛病,一到冷天雨天,腿骨就会隐隐作痛,手脚也容易生冻疮,冬日里最是难捱。

  阮阮没想到的是,这汤泉宫的水竟有如此奇效,里头是放了什么灵丹妙药,水里头呆了小半日,通身都舒畅了!

脑海中冒出个荒诞的想法,若是……若是还有机会再去几次汤泉宫,她这些毛病怕是都能好全了。

  可她一想到暴君那张戾气摄人的脸,她就忍不住立刻掐断了方才的念头。

坐到妆奁前,松凉给她卸了妆发,似是嗅到什么味道,又忍不住凑近闻了闻,笑问:“美人身上的佛香,是汤泉宫留的,还是用的什么香?很是好闻。”

阮阮抬起小臂,鼻尖凑上去轻嗅,不禁抿唇笑了笑:“我小时候……”她顿了顿,险些说漏嘴,忙改口道:“小时候身子弱,我母亲便将我放在佛寺养了一段时间,许是时间久了,身上便染了佛香,这个味道就一直不曾散去。”

  棠枝替她收拾了桌案上的簪花首饰,听到这话也不禁笑:“竟是佛香?奴婢还是头一回听闻,看来美人当真是有佛祖庇佑的。”

  话音落下,棠枝和松凉不着痕迹地相视一眼,都没再说什么。

姜美人这境遇,虽好过那些被迫剜去心头血的姑娘,可属实也算不上因祸得福,说是菩萨保佑更是牵强了。

  这脖上的斑痕还未消退,今日又被拖下了汤池。

  两人瞧见那池边水花遍地,一片狼藉,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们也不敢胡乱揣测。

阮阮却是没有在意这话,只是摇着头笑了笑,其实她也不知这香怎么来的,她在人牙子手里的时候,已经记不得过去的事情了,反应过来身上有这种香味时,人已经在姜府做事。

  这个味道很淡,也从未被任何人发现过。

记忆中她似乎在一个寺庙里待过很久,她常常睡在一尊佛像后面,每日烟熏火燎,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身上慢慢染上了这种特别的气息。

棠枝伺候她睡下。阮阮躺在锦被里,脑海中忽然想到了一个名字,禁不住开口问道:“棠枝,你可知道……沈烺将军?”

棠枝点了点头,道:“奴婢虽未见过,可也听过他的名声,听闻这车骑将军沈烺虽出自寒门,可他高大俊朗,骁勇善战,如今也算是名震四方。只是可惜了,沈将军的未婚妻子前些日子出了意外……对了,美人怎么想起来问他?”

  阮阮听到那句“意外”,目光黯淡下来,低声道:“今日在玉照宫外听到这个名字,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可又想不出在哪听过。”

棠枝笑着说:“说起来,这沈将军出身渭北,与美人也算半个同乡呢,美人听过他的名讳也属寻常。”

  原来是渭北人。

  遥州与渭北相距数百里,从前在她看来并不十分接近,毕竟她的眼界也就仅仅如此,只觉得遥州之外都属远地。

  可自打来了上安才发现,在上安人的眼中,整个西北来的怕都能算同乡。

屋内一灯如豆,影影绰绰的光线酝酿出几分暖意,比起在玉照宫亮如白昼的黑夜更易让人入睡,可阮阮却睡不着。

按照棠枝的话,沈烺与暴君当是年龄相仿,年纪轻轻便在军中任职,模样亦是清俊英拔,丝毫不输京中这些贵族公子,且他还是渭北人,去过遥州再寻常不过。

  难不成,他便是将军?

  阮阮没有见过沈烺,自然不会听到个名字就笃定那是她一直惦念之人。

她能够确定的是,从前府中并未有人在她跟前提过这个名字,可不知道为什么,“沈烺”这个名字一直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仿佛冥冥之中命定般地刻在脑海里。

22. 第 22 章 殿内传来女子惊呼……

  崔苒进宫之后先去见了太后。

太后对这个侄女其实并无太多印象,崔氏一族小辈众多,也常常进宫来给她请安,太后只对几个身份贵重的族中后辈上心,像崔苒这种四品京官之女,根本不在皇后人选的考虑范围之内。

  也就是傅臻现在命不久矣,朝中一些老臣又催着皇家开枝散叶,族中才安排了这么一位身份不高不低,又有几分姿色的进宫。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节骨眼上选人进宫,自然不是来母仪天下的。

  傅臻的情况,说不准明日就要晏驾,何况他还是个酷虐嗜杀的性子,根本就是京中贵女的一场噩梦,没有人愿意进宫。

崔慎同族内衡量多日,最终才选择了都水使嫡次女崔苒。

  崔苒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上不了大的台面,在外人面前她是众星捧月的崔大小姐,举手投足都是贵胄名门的风范,可在族中长辈面前,她压根排不上号。

父亲虽在都水台任职,可崔氏一门封侯拜相的不在少数,都水使在族中甚至说不上话,同辈之中里比她更有希望做皇后的大有人在。

  若非傅臻时日无几,太傅和太后都不会多瞧她一眼。

  崔苒也害怕过进宫,可是一辈子活在族中姐妹的阴影之下,那才是她的噩梦!

  这一次进宫,恰恰是她的机会。

崔苒特意穿了自己最华丽的一件裙装,裙摆宽大,锦缎之上绣百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流光溢彩,加之她容貌本就娇美异常,一进慈宁宫,整个殿内都似乎亮堂一些。

  崔苒屈身向太后行了礼,看上去格外柔和恭顺,落落大方。

太后抬眼瞧她,目光慈柔,招手便唤她坐到身边来,惊喜地对余嫆道:“都说咱们崔氏出美人,你瞧瞧这孩子,真是生得极好!”

余嫆也笑着应是,却见太后眉头微不可察地凝了下,怕是嫌姑娘身上的香粉味重了。只是太后为人宽和,并不会在这等小事上发难。

  太后拍了拍崔苒的手背:“你父母近日可好?”

  崔苒温顺地笑道:“劳烦姑母挂心,一切都好,昨日我母亲还念叨着姑母呢,说改明儿天放晴了,要进宫来给姑母请安。”

太后对她都没什么印象,哪里还记得崔苒的母亲,也就笑着应付了,屋内寒暄几句,气氛倒也融洽。

说到入宫之事,太后饮了口茶,含笑道:“皇帝大病未愈,如今宫中只封了一位美人,你也不必挂怀,那姑娘小门小户出身,除了姿容出众些,哪一点及得上咱们崔家的女儿?皇帝待她也就是一时之兴罢了。你既然进了宫,便尽心尽力服侍皇帝,位份的事情不必担心,来日自不会短了你。”

  崔苒连忙屈身道:“苒苒不敢肖想位份,惟愿陛下能够早日痊愈。”

崔氏女生来就是世家贵女的表率,样样都要做到最好,察言观色和进退有度都是自小熏陶出来的,没有哪个就那么懵懵懂懂地过一辈子。

  尤其像崔苒这样的身份,更要比旁人多长几个心眼,多付出更多的心力,才能在长辈得一句轻描淡写的夸赞。

太后满意地笑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可我们崔家的女儿也不能受了委屈,是不是?”

  崔苒终究是小姑娘,听到这话自然欢喜,心里虽强自压制着,可眉眼间也流溢出几分雀跃来,“苒苒多谢姑母。”

用过午膳之后,余嫆便指了几个得力的宫女,与崔苒一道去了流华殿,那是太后特意命人给她收拾的宫殿。

  崔苒知道她若是要封后,仅仅有太后和太傅支持是不够的,也要傅臻点头才行。

他若真是个傀儡皇帝倒也罢了,可他偏偏精明又暴戾,一国之母的身份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原本以崔苒的身份,只能嫁得门当户对的仕宦子弟,或者靠祖上荫庇才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的公侯伯府,可她入了宫,那便已经是皇帝的女人,这辈子就没有回头路了。

傅臻若是不给她位份,来日他一旦晏驾,她要以什么身份自处?出宫么?那些朱门绣户怕也瞧不上她这个进过宫,兴许还被皇帝碰过的女人。可若是让她嫁给那些小门小户的穷酸子弟,她又岂能甘心?

  她既然来了,那就一定要做皇后,谁也不能阻了她的路。

生食人肉又如何,夜夜荒唐又如何!她不管他杀过多少人,不管他如何荒淫无度,那些都与她无关。

  皇帝一旦驾崩,她就是顺理成章的太后,到时候谁做皇帝已经不重要了。

  待她做了太后,入主慈宁宫,天底下谁敢对她不敬?

再者,倘若她怀了龙种,这便是武成帝的唯一的子嗣,又是从崔氏的肚子里出来的,太傅定然会护佑这个孩子,力排众议也会助他登上帝位,到那时她便是新帝的生母。

  思及此,崔苒情绪激动起来,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锦帕。

余嫆瞧见她的神色,笑着宽慰道:“那姜美人虽然容貌美丽,可举手投足间却是唯唯诺诺,十足的小家子气,旁人都说她颇得宠爱,实则只是给陛下供血的药人罢了,姑娘却不同,只要得了陛下喜爱,往后的荣华富贵自是享不尽的。”

余嫆的意思,崔苒一听就明白了。

她在宫外也打探过这位姜美人,方知这位不近女色的陛下竟是偏爱楚楚惹人爱怜的女子,她便学她的乖顺,先讨得傅臻的欢心又有何不可?再者,论起亲疏,倘若先帝元后在世,崔苒也是要唤一声姑母的,而傅臻更是她的兄长,自然更比外人更为亲厚。

  进宫前,崔夫人给崔苒准备了大笔银钱,留着她在宫内打点。

都水使虽是当朝四品,却掌管各地河渠治理,委实算是油水颇多的衙门,而崔苒的母亲亦出自勋贵门庭,娘家势力不容小觑。

  崔苒自己也带了两个灵巧细致的丫鬟进宫,吩咐丫鬟含朱给余嫆塞了一对翡翠镯子。

  余嫆在太后身边见惯了好东西,可也瞧得出这翡翠镯子成色极好。

拿人钱财自要□□,余嫆便提醒她道:“陛下不喜欢木芙蓉香,也曾因此训斥过姜美人,姑娘若是想讨陛下欢心,还是素净一些为好。”

  崔苒一时哑然,面上有些挂不住,反应过来之后立即向余嫆道了谢。

余嫆不提醒,崔苒根本想不到这一茬,只以为进宫来样样都要用最好的,她身上用的香便是西域的珍品,千金难得,没想到竟险些行差踏错。

  余嫆走后,崔苒便让下人在殿内点了明灯。

  她在宫外时便遣人打听傅臻的喜好,知道他不喜黑暗的环境,玉照宫从来都是灯火灼然。

这是什么癖好她也不愿深究,只让人点了灯提前适应,否则晚间侍寝辗转难眠,傅臻定然不喜。

  当然,有人问起时,崔苒的丫鬟对外只称主子习惯掌灯看书,连就寝也必要留着灯。

  如此便同傅臻有了共同的习惯,下人议论起来,两人也算登对。

半晌,崔苒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宫监回来,道:“陛下方才醒了,膳房正在准备晚膳,主子不若现在过去瞧瞧陛下的伤情?”

  崔苒早已沐浴更衣,并将身上浓郁的西域香换成了清淡幽雅的木兰香。

虽要学人的乖顺,可崔苒也有自己的骄傲,听闻姜美人常穿浅色衣裙,崔苒便换了一身秾丽的靛青色长裙,红梅为钿,明月珠为珰,全身的纹饰皆以金线绣成,上缀数百颗圆润精致的东珠,走起路来环佩玎珰,足见绣娘心思之灵巧。

这个颜色十分贵气,一般人撑不起来。崔苒本就生得唇红眉翠,无比娇艳,穿一身靛青更显得华丽端庄。

  两个丫鬟站在她身后,看得眼睛发直:“主子容貌艳丽无双,便是巫山神女站在身边,也要被您抢了风头去!那个姜美人,哪里敢同您叫板?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才是。”

崔苒弯唇笑道:“就你们会说话。”

流华殿到玉照宫,宫道上一路的目光落在这堆金砌玉的靛蓝色身影,就连步伐匆忙的宫人也忍不住驻足,在听人私下里议论这是太后的侄女时,宫人便露出一脸恍然的表情,仿佛崔氏的千金就本该如此。

  崔苒自小虽受到过不少赞誉,可在族中姊妹身边总是多多少少矮了一截,像今日这般昂首走在晋宫之中,还是头一回。

  旁人越是瞧她,崔苒便愈发抬高脖颈,一双明眸正视着前方,半个眼神都不愿施舍出去。

傍晚的天像染缸里打翻的废弃染料,将玉照宫笼罩在一片高阔无极的苍茫之中,朔风呜咽横流,檐角的鸱吻口阔噪粗,几欲吞毁一切。

尽管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可一到玉照宫门前,崔苒每向前走一步,她身上的光环都好似黯淡一分,步伐更是莫名地沉重一分。

  玉宇森寒,日久年深的帝王之气凛冽而沉凝,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汪顺然靠在石柱旁眯着眼睛,双手拢于袖中,远远就看到汉白玉石阶上一行三人缓步走来,前头一个锦衣华服,穿得跟花孔雀似的,后两人一左一右皆提着食盒,提着裙摆一步步拾级而上。

  好不容易歇会神,此刻却又不得不去应付,汪顺然无奈地叹了口气,躬身上去施礼:“崔二姑娘。”

崔苒亦恭敬地回礼,她无需解释什么,为何入宫、入宫作甚,汪顺然该知晓的都已经知晓。

  崔苒微微侧过身,指着丫鬟手中的食盒笑道:“这是四时坊的点心,今晨刚送到府上的,想着上安的公子姑娘们都爱吃,我便带了些进宫给陛下尝尝。”

汪顺然讶异了一顺,随即恢复了笑容:“姑娘有心了,奴才虽在深宫之中,却也听说过四时坊的糕点米名动京城,新鲜出炉的糖蒸酥酪、栗粉糕几乎一扫而空,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啊!”

汪顺然乐呵呵地将四时坊夸了一通,将崔苒好生恭维一番,心却道,心思再灵巧,那也要看对谁,枉你备下山珍海味,有些人就是油盐不进呐。

  崔苒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觉得一通话说得心里极为舒坦。

此前在府中,崔苒便四处打听傅臻的喜好,崔夫人甚至找到了当年先帝还在时的御厨,想要问问傅臻饮食上的喜好,可那御厨想了许久,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告诉她们:“送去东宫的膳食都是按照规制来的,倒是没见什么忌口,不过陛下喜食清淡,过甜过酸过辣皆不可。”

  这都是废话,上安人饮食普遍清淡,十之八九都不喜重口。

这两个丫鬟手里提的东西看似普通,却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昨儿夜里就遣了四个小厮去门外排队,一直等到今晨卯时才得了这些。

  汪顺然是玉照宫的总管太监,傅臻贴身的人,他点了头,自然不会出错。

崔苒往殿内瞧了一眼道:“陛下可醒了?”

  汪顺然心下暗讽,才到宫中半日就在玉照宫安了双眼睛,若不是早早得知傅臻醒来,她又怎会专挑这个好时候来。

  汪顺然笑了笑,薄露遗憾道:“陛下适才的确醒了一次,可太医针灸过后又歇下了,姑娘来得可不凑巧啊。”

赶客之意,崔苒并非听不出来,可若是盛装而来却连傅臻的面也见不着,未免叫人笑话,日后恐怕也难以在宫中立威。

  何况,那女子不过是个有今朝没明日的药人,崔苒还听下人说,她夜夜都被皇帝发狠对待,脖子上全是伤痕。

若当真宠爱,又怎会折磨至此?

  崔苒心中虽不悦,情绪也半点不显,柔声道:“无妨的,伯父与姑母命我入宫,原本就是照顾陛下的,陛下何时醒来,我便等他到何时。”

汪顺然望着暗淡的天色,叹了口气道:“陛下的身子想必姑娘也是知晓一二的,这一歇又不知到什么时候,廊下风大,姑娘莫要冻伤了身子,还是先回吧。”

  崔苒的目光温顺也执拗,还是摇了摇头,正要说话,殿内忽然传出“啊”的一声女子惊呼。

带着慌张的软糯与轻盈,简直如芒刺背。

23. 第 23 章 入V公告

  崔苒立即蹙紧眉头,往殿内看了一眼,又看向汪顺然。

  她向来能够控制情绪,不至于将气急败坏都写在脸上,可袖下的指尖却捏得有些发白。

汪顺然脸疼,只好讪讪地回了个笑容,又忍不住腹诽,眼看着人就要走了,里头那位祖宗还不肯消停,非要闹出些响声,这又是在做什么?

  半晌,崔苒还是压着怒意,含笑道:“看来我来得果真不是时候,扫了陛下的兴致了。”

  汪顺然心道,你知道就好。

一抬头,惊觉这崔二姑娘还站得直挺挺的,没有半分移步的意思。

汪顺然摸了摸下巴,生怕里头再闹出什么动静,正琢磨着如何开口逐客,却听崔苒含笑柔顺道:“陛下既然醒了,汪公公不如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瞧一瞧陛下的伤情,顺便将点心给陛下送进去,否则姑母定要责怪我侍奉不周了。”

  汪顺然掌心倏忽一沉,落了个冰凉细腻的珠串,垂眸只瞧一眼,便知是上等质地的玉石。

崔苒说话平缓柔和,丝毫未见不豫之色,可态度却是不容置疑,既搬出了太后,又俨然一副未来坤宁宫主位的威仪。

  汪顺然无奈地笑了笑,“多谢姑娘好意,只是这独山玉太过贵重,给奴才这腌臜人用没得辱没了。”

  崔苒见他并未推拒,便也知是能用钱财拿捏的俗人,那便好办。

她眸中闪过几许轻蔑,嘴角却依旧笑意盈盈:“劳烦汪公公。”

  宫中收钱办事的风气最重,可以汪顺然这样的身份,若是什么人的东西都收,脑袋怕是要被傅臻拧断八百回。

  只是这一回,他却将这烫手的劳什子收进袖中。

汪顺然哈腰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姑娘进吧,只是陛下刚醒来情绪不大稳定,姑娘自己当心些。”

  崔苒简单道句谢,便领着两个丫鬟进了殿。

  汪顺然面上恢复了黔淡,他从来也不是真正的善人,该说的话都说了,这位偏要往枪口上撞,谁又能拦得?

他指腹停留在袖中的独山玉上,眉梢一挑,随即勾指将那珠串取出来,扔给底下人,低声吩咐道:“这玩意儿不简单,给咱家查查来历,仔细查。”

  那宫监应个是,便躬身退下了。

崔苒从未入过玉照宫,今日在殿中有女人的时候进来,嘴上虽自称扫兴,她心里却不这样认为。

  太后与崔家都是她的底气,就算是当面教训那药人,傅臻也未必能拿她怎么样。

  不过,崔苒并不打算这么做,她没有那么蠢。

趁着傅臻还有一口气在,她装也要装出端庄顺从的样子,只要做了皇后,她自此便能扬眉吐气。

  她挺直腰背徐徐而行,端的是顾盼神飞、艳而不俗的意态,直到看到那描金四足榻上过分亲昵的两人,脚步戛然而止。

  崔苒心中猛地一跳,不可思议地瞪圆了双眸。

崔苒只知道太后召了不少美人进宫侍药,可从未想过竟是这般直白而血腥的场面。

  男人的大手扣住女子后脑,嘴唇覆在她那一截纤细 *** 的脖颈上,牙齿嵌进皮肉中,鲜红的血液顺着唇角直往外冒。

  原来,宫内外传皇帝生啖人肉竟是真的……

血腥之外,还有无法忽视的刺眼。

  男人的肩膀宽阔,即便只是斜倚凭几,也掩不住隽逸挺拔的身姿,而他身前的女子在他的欺压之下簌簌颤抖着,蒲柳为身,扶风摇曳。

  她靠着他,就像莽莽群山之上的一弯霜月,晶莹的月光亲吻着清冷的山峦。

崔苒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很清楚自己入殿的目的。

  方才那一声娇呼激发了她心中所有的冲动,若不进来瞧瞧,她实在不痛快。

  可她绝不是来自取其辱的。

那女子再美,不过是个敝帷弃履般的药人,就算是傅臻的美人,也不过是扶风姜氏的女儿。

  扶风姜家又是个什么东西!给崔氏提鞋都不配。

  崔苒强自稳定了心神,浅浅的笑意仍挂在嘴角,屈身向傅臻施了一礼:“臣女崔苒,给陛下请安。”

  傅臻手上的动作顿了下来,只是唇角冷冷一勾,并没有说话。

阮阮的身子却轻轻颤动一下,侧过头望了望自己肩上的血迹,又愕然抬眸,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方才听到殿外有女子的声音,阮阮顿觉局促不安,急着找地方躲,她实在不想像上一回见太傅那样,再一次将自己置于危险又难堪的境地。

可傅臻却攥紧她的手腕,信手将她往身前一带。

  她撞到他心口,那一声惊慌失措的低呼,就是这个时候发出来的。

他将她 *** 拽回来,为的就是让她陪他在外人面前演一出戏,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双手已如铁般钳制她的肩膀,垂下头来咬她的脖子。

  经历过几次恐惧与疼痛之后,她下意识地避让和低呻,牙齿抵在皮肤的那一刻,她浑身都在颤栗。

  可是那种铺天盖地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冲入鼻尖的,却是难以忽视的、浓烈的血腥气味。

他埋在她的颈边微微喘息着,呵出的气息竟然冷得像冰霜,丝丝缕缕地渗进毛孔里。

  她隐隐猜到什么,心口好像蓦然被戳痛,抬眸诧异地望着他。

  傅臻双唇染了血,腥丽的唇色衬得肤色更加惨白几分。

阮阮霎时慌了神,伸手在绣榻上摸到锦帕,想要给他擦拭嘴边残留的血迹,手背却被一只大手按住。

  那只手也冷得出奇,就像西北隆冬檐下的冰凌,又冷又硬。

  他的手覆着她,阮阮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在颤抖,手心的虚汗几乎将锦帕湿透。

阮阮唇瓣微微阖动着,不知道该怎么做,傅臻却牵起一侧唇角,朝她淡淡笑了笑,另一只手抬起来,碰了碰她的耳垂,说:“乖些,去床上等朕。”

24. 怕朕,还敢叫朕过来?……

  声音嘶哑, 却足够清晰,一字一句地被崔苒听了进去。

崔苒后背有些僵硬,却依旧柔和地微笑着。

  阮阮紧张地望着傅臻,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她知道他头疾发作了,每说一个字都在极力隐忍克制。

  “陛下, 我……”

  她迟疑了片刻,傅臻却伸手将她推开, “听不懂朕的话?”

阮阮被推倒在榻上, 眼尾有些泛红, 露出的侧脸恰好撞入崔苒眼中。

  崔苒看着她, 眸光稍稍一滞。

难怪太后和余嫆都说她姿容出众, 果然是个妖妖调调的狐媚子!这副楚楚动人到足以令天下女子自惭形秽的模样,难怪傅臻连病中都要夜夜与之欢好。

  崔苒见她不情不愿地下了四方榻, 心想这狐媚子也是个没胆量没骨头的,不敢以面示人, 一直背对着她。

阮阮拖着浅碧色的裙摆绕过屏风,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爬上龙床, 她绷着唇角, 拿过案上的锦帕试着擦拭脖颈的伤口,看到鲜红的血迹在帕子上洇开。

  她用了些力道, 换了干净的一面又擦拭下去,很快脖上的血迹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没有疼痛, 没有新涌出来的血珠……

这就说明,方才他根本没有咬破她的皮肤,她脖子上的血全都是他留下的……

  一些细碎的声音消下去,帷幔后很快没了动静。

  崔苒嘴角的讽意一闪而逝, 视线调转回来,再次盈盈施礼:“臣女都水使之女崔苒,给陛下请安。”

  她抬起头,这才完完整整地看到傅臻的样貌。

面前的男人,凤眸微垂,衣襟歪斜,行止慵散,清绝中透着硬朗,轮廓如雕刻般俊美绝伦。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倚在榻上小憩,可周身寒冽的煞气还是令人不自觉地浑身紧绷。

  那双眼红得厉害。

崔苒见过很多缠绵病榻的人,他们的眼睛就像隔夜的燕窝羹,浑浊浓稠到令人生恶。

可傅臻的不一样,他就像被寒重的铁索禁锢在深潭之下的恶龙,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看不到光,他的鳞片被 *** 剥开,每一寸皮肤都被藤鞭抽得支离破碎,血肉分离,无边的血色在深海里飘红,然后才有了这样一双眼睛。

  她甚至有些不敢直视。

  崔苒身形渐渐有些摇晃,因为傅臻没有任何的回应,既未免她的礼,也不说旁的,反倒是端起炕桌上的白瓷杯盏,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

就当她背脊出汗,快要站不住的时候,傅臻忽然抬眼看向她,慢慢弯起唇,开口竟是念了一句诗: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注]

  他的声音因病而变得低沉喑哑,可加上难得温柔的、深情款款的目光,竟念出一种婉转动听的味道。

崔苒两腮微微泛起粉色的光晕,克制住心内暗潮汹涌,终于从容起身,温顺地笑道:“陛下谬赞。论起样貌,臣女自是远远不及姜美人,家中姊妹的品貌也个个皆在苒苒之上。”

傅臻低笑,神色转淡:“既如此,你可知你父亲为何要送你入宫?”

  崔苒讶异地张了张口,脑中空白一瞬,他这算是默认了她方才的回话?可那都是她的谦辞!

  这轻蔑的语气做不得假,可方才他念那句诗的时候也是真情实意的模样。

  崔苒脸色有些发白,整个人都是木的。

傅臻指尖转动着杯盏,另一只手压着榻面,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因为你在崔氏一族可有可无,送你来伺候朕这个病秧子,就是死了也是不痛不痒,对崔氏没有任何的损失。”

  这话说得轻巧,可一字一句却如寒刀直戳心肺。

崔苒额头浮起一层冷汗,口中银牙几乎咬碎。

  她心内知晓这一层原因,可被人当面揭短,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心里恼怒又难受。

崔苒想着方才他念的那句诗,努力让心绪平和下来,平静地笑说:“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医术上说美人血为引可解百毒更非空穴来风,如今美人都进了宫,陛下定会早日痊愈的。”

  傅臻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却似笑非笑地问:“读过书么?可知道方才那句诗是何意?”

  崔苒怔了怔,眸中再次漫过一丝喜色,没想到他又提起这句。

她在脑海中将这句诗拆开嚼碎了反复揣摩,其实他的内心也是欢喜的吧?只是觉得自己病重,不能耽误她,说那些让她难堪的话,只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

  傅臻嘴角笑意加深,挑眉道:“看来是知道了。”

崔苒轻抿着唇,两颊露出薄薄的绯红,有花朵在心口绽放开来。

  “这句诗,”傅臻又喝了口茶,忽然低笑着说,“是你父亲崔郜昨夜在京郊别苑对一位新添的外室说的。”

  话音刚落,崔苒的笑容当即垮在嘴角,脸上像打碎的染缸,霎时五彩斑斓。

傅臻好整以暇看着她,手里的动作也不紧不慢,“你想知道那外室的名字吗?你父亲亲自取的,就叫‘窈窕’,果真是美人的名字,你父亲唤她‘阿窈’,昨夜在床上一共唤了一百二十一声。”

崔苒再也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秀眸圆瞪,额头青筋直跳,藏于袖中的两手死死攥成拳,纤长的指甲扭曲得不成形状。

  她当然知道父亲在外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女儿。

  这些年他在外治水,东奔西走,每过一处都会留情。

他与母亲的联姻,或许掺杂风月,可更多的还是两大家族之间的利益捆绑。他们虽被困在一张网里面,可只要不触碰底线,对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饶是如此,也并不代表旁人可以将这些龌龊的真相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毫不客气地羞辱和践踏。

然而更令她震惊的是,一个朝中四品官员的隐秘私事,傅臻竟然知晓得一清二楚!

  他分明已经病得快要死了,却永远掌控所有,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崔苒渐渐觉得呼吸困难,她看着面前的男人眉眼间的笑意一点点地冷却,她才发现他原来如此的陌生,心肠又是如此的冷硬。

  诚然有血缘的维系,她本该唤他一声表兄,可她却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交集。

先帝在时的除夕大宴,文武百官皆可带家眷出席,可他年年出兵在外,与这上安城的繁华热闹永远格格不入,她甚至……到今日才真正看到他的模样。

  但,那又如何?

  即便他是地狱的修罗,是阴森的恶鬼,即便他将她的尊严 *** 踩在脚下,那又如何!

  他不过是个将死之人!

她不是进宫来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只要熬过这一劫,她便是万万人之上的太后,世上再无人敢于轻慢。

  崔苒慢慢沉下心,渐渐能够神色泰然地望着他。

  傅臻手掌颤抖着去端炕桌上的茶壶倒水,茶才倒一半,又忍不住低咳起来。

阮阮忐忑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双手绞紧被褥的一角,两眼放空地朝向帐顶,每听到一声咳嗽,眉心就 *** 跳动一下。

  那种渗透着沉水香的血腥味仿佛就在鼻尖萦绕。

  半晌,咳嗽声渐弱,阮阮敛下不安的神色,攥住被角的手指也松了松。

傅臻歪着头,望向崔苒身后,笑中的寒意散去,“这是四时坊的糕点?”

  崔苒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平稳:“是,枣泥酥,薄荷糕,绣球饼,杏仁佛手,金乳酥样样都有一些,陛下要尝尝么?”

  傅臻手背青筋凸起若山脉,闭上眼睛,淡淡地嗯了声。

见他提起兴致,崔苒忍下方才所有的屈辱,示意丫鬟将糕点一道道布在炕桌上。

  四时坊的点心,每一道都是上安最好的糕点师傅精心蒸烤,个个模样小巧精致,光是这股甜香味道就让人食欲大增。

傅臻淡淡扫过一眼桌上的吃食,漫不经心道:“别说是宫外来路不明的点心,就算是御膳房的东西,也需要有尝膳官试毒,崔姑娘不知道这个规矩?”

  崔苒脸色不太好看,却还是恭声应下,她知道宫里的规矩,也知道傅臻为人谨慎,于是转身对一个紫衣丫鬟道:“紫苏,你来替陛下试膳。”

紫苏道了声是,便躬身上前一步,可迎上傅臻冷冷的眸光,紫苏吓得腿肚子都在打颤,正哆哆嗦嗦地伸手去取箸,却被傅臻寒意渗人的声音斥退。

  “崔姑娘既然有这份心意,倒不如由崔姑娘亲自来试?”

崔苒脸色一变,历来尝膳官都是宫中地位最低贱的宦者,便是她带进宫的两个丫鬟,在崔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一等丫鬟,从不替人试膳。

  傅臻竟要她在下人面前,亲自替他试膳,这分明就是打她的脸!偏偏她还推拒不了,否则就是抗旨不尊。

傅臻笑:“怎么,崔姑娘不愿意?”

  崔苒牙关几乎咬出血,半晌才深吸了口气,扯着嘴角颔首道:“替陛下试膳,臣女怎会不愿?这些点心既然是臣女张罗的,自然该由臣女亲自来试,你们都退下吧。”

她不想让自己最丢人最卑微的样子被更多人看到,尤其是自己的侍女,在她们面前,她只能是高贵不容侵犯的主子。

  两名丫鬟正欲告退,傅臻却道:“殿内总要有人侍奉,不必退下。”

  紫苏与含朱相视一眼,只得应是,默默退在崔苒身后。

崔苒咬紧后槽牙,定定地走上前,屈身从食盒中取出刀匕和银箸,小心翼翼地切开一小块枣泥糕放入口中,吞声饮泣地下咽。

  七八种糕点,每一碟都尝过一小块,分明都是酥香甜软的口味,崔苒却只尝到苦涩和酸楚。

眼看着要试完,傅臻凑近看着她,缓缓笑问:“好吃么?”

  崔苒抬眸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一时心跳隆隆,竟不知这笑中有几分真假。

  毫无疑问,他是男子之中最好看的那一类长相,每一处五官都异常精致,深渊为眸,山峦为鼻,皓月为肤,玉石作骨。

只是他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和这副暴戾无常的性子在前,从来没有人去注意他的容貌罢了。

  崔苒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的怒气压下去,一点陌生的酥麻感如同长了脚似的,慢慢地爬上心尖。

她攥着手心,轻声道:“臣女尝过了,薄荷糕清凉,山楂糕开胃,枣泥酥香甜,不会有毒。陛下也尝一尝,看看与御膳房的点心有何不同?”

傅臻手指敲打着桌面,目光在糕点上扫过,一面指着余下的点心,一面道:“这些,还有这些,全都未尝过,崔姑娘自己吃的那一块无毒,又怎知其他点心也无毒?”

  崔苒心下不由得一紧,“这……”

  傅臻依旧笑意不减:“既然崔姑娘说不错,那不如将这些全都吃了吧。”

  崔苒瞪大了双眼,面色煞白,指尖掐出了血,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傅臻看似循循善诱,却又步步紧逼:“崔姑娘不愿意,还是朕难为你了?朕本以为,这些东西既然能够送到御前,必然是难得的珍馐,难不成崔姑娘自己都不喜欢么?”

崔苒眼睫颤动着,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他从来没有任何的柔情蜜意,这副昳丽的容颜之下,藏着最残酷的冷意,最恶劣的高傲。

  尤其是那双眼睛,看谁都像是蚍蜉蝼蚁。

  他毫不留情地打她的脸,就是在扇整个崔氏的耳光!

  可她又能说什么?

说她父亲夜御数女,声色犬马,只将她这个女儿视作直上青云的一颗棋子,随时可以丢弃?

  说她没用,讨不得皇帝欢心,连一个低贱的药人都及不上?

可……她也不差吧,老天爷怜惜,给了她这一副难得的花容月貌,她打听到族姐私下里骂她狐媚,知道京中纨绔常常在茶余饭后给世家贵族的女子排号,论起美貌,她从来都是数一数二,不落人后。

  可在傅臻面前,她甚至连尘泥都不如。

崔苒心中几欲溃不成军,银箸夹起一块半个掌心大小的杏仁酥,一整颗放入口中,令人作呕的甜腻疯狂地扫卷牙根,喉咙干涩又难受。她囫囵吞枣地咽下,又夹起一块往口中塞,忍了许久的眼泪簌簌直落,连带着泣声都一道吞咽下去。

紫苏和含朱连忙跪下,哭着求情:“陛下饶了主子吧……这么多点心根本吃不完的,主子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啊!求陛下饶恕主子吧!主子,不要吃了!不要再吃了……”

  两个丫鬟哭天抢地,傅臻眉头直皱,喉咙中的腥意再次翻涌上来,他用帕子抵着唇咳嗽,额间冷汗直出。

  哭喊声与咳嗽声频频传入耳中,阮阮心脏像被攥紧了一般。

又听到傅臻一声冷喝:“吵什么,不想死就给朕滚出去。”

  那两个丫鬟依旧不依不饶,额头砸在地上出了血,一声接着一声苦苦哀求:“陛下饶了主子吧!”

直到听到匆忙有序的脚步声,两个丫鬟突然间又拿出撕心裂肺的架势,随后那哭喊声又很快在耳边消弭,恐怕是被宫监拖了出去。

  殿内没有了震天的哭闹声,耳边只剩下那位崔姑娘手中银箸的碰撞,还有从未停止的、闷吞食物的声音。

  傅臻仍然在咳嗽,每咳一声,阮阮的手指都跟着颤动一分。

她知道那位崔姑娘贸然闯进来,傅臻很生气,却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法子来惩罚她。

  那么多的点心,还要吃多久?

  阮阮焦急地等待着,可越是心焦,时间就过得越慢。

耳边的咳嗽声又粗重几分,阮阮在想要不要下床去看看他,可是崔姑娘在这里受罚,她会觉得自己是出来看热闹的么?

  何况暴君方才逼着她离开,这会她不经他的允许私自下床,恐怕他又要罚她。

  咳嗽声令她心烦意乱,她觉得傅臻就要撑不住了,分明已经头疾发作,身上还那么凉,怕是那寒箭的毒也跟着发作……

真像头几回那样,恐怕满殿的人都不够他杀的。

  思忖至此,阮阮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

  她还没想好如何说,外面两人却是同时顿了一下。

阮阮心如擂鼓,仿佛已经看到了傅臻面色冷冽的模样,可是那一声唤出来便收不回去了,她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说:“陛下,你过来……好不好?”

  话音刚落,阮阮脑中霎时嗡嗡直响,她是不是说错话了?为什么外头没了动静?

崔苒死死捏紧银箸,指骨都挤压得发白,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听到帷幔内那一声温柔缱绻,她的脸色更是一阵青白,难看至极。

  有那么一瞬,她恨不得掀翻炕桌,把所有的点心都砸到傅臻脸上去!她巴不得他立刻死,和床上那个 *** 一起死!

  可她能么?

崔苒在心里苦笑着,崔氏的身份对她来说,既是光环,同样也是负累,这世上人人都可以杀他,可她不能。

  傅臻声色消沉,眸中依旧是深深的颓靡,直到听到殿内小姑娘柔软的嗓音,忽然就笑起来。

  崔苒原本还能将那糕点硬生生吃下去,可此刻真有些食不下咽了。

她唇瓣咬得发白,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胸口像堵着巨石,沉重的钝痛感压得她喘不过气。

  傅臻抬眸扫她一眼,眼底的嫌恶不加掩饰,“还不滚。”

  崔苒在心里冷笑,她似乎该庆幸他放过她,可又处处不甘。

半晌没言声,她终于站起来,看他的眼神像打翻的墨盘,愤恨,倔强,冷漠通通都有,最后强撑着一个笑容,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臣女告退。”

  阮阮顿时松了口气,听到衣摆曳地的声音渐渐远去,刚要起身,傅臻已经走到她面前。

男人眸色幽暗,肤色白得像透薄的霜花,额间布满了青筋与冷汗,可看她的眼神却灼热得异常,犹如凝视自己的猎物。

  阮阮心里咯噔一下,忙下床来想要扶住他,可下一刻男人已经倾下-身,炽热而沉重的身躯猛地压在她肩膀上。

阮阮重重地摔了回去,两人一道滚进了龙床内侧。

  他的手颤抖着,所有的防备在顷刻间一扫而空,急促而渴望地找寻她身上那股诱人的佛香。

他的身体像是冰火交织的两极,寒毒发作时,浑身冷得像天山下的雪水,可一碰到她的身子,头疾催动的心火熊熊燃烧,从心口顺着四肢百骸,一直烧到十指的指尖。

  阮阮的双手都被桎梏在他大掌之下,他浑身肌肉虬结,宛如铜墙铁壁,以她的力量根本挣脱不开。

他将她抵在身下,灯火烧灼着他的眼眸,仿佛深渊里的巨龙霍然腾空,在冰冷的崖壁上摩擦出一长条飞溅的火星。

  巨龙的獠牙划破她的颈肤,火星顺着她豁开的口子侵-略进去,疼痛在伤口上灼灼燃烧。

  阮阮又疼又害怕,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知道他很难受,只要他不要这么凶,她可以把脖子给他嘬一会。

  可是他每一次毒性发作时都毫无理智,本质上同未开化的野兽无异,他有野兽的警觉与提防,更有原始的 *** 和蓬勃的欲-望。

惶惶灯火刺痛了眼睛,她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睫轻颤一下,泪水决堤似的顺着眼尾滑落下来,落在哪不知道,她也没办法腾出手去擦,手腕被他钳制住,她根本无法动弹,渐渐地,低低的呜咽声控制不住地从唇齿间溢出来。

  “陛下……好疼……”

她哭得意识都有些涣散了,小腿胡乱地踢踏牙床的缎面,“陛下,别……别这样……”

  傅臻完全丧失了理智,他浑身处于冰火两重天的境地,余毒在血液里流淌,每过一处都能将骨头冻成寒冰,而另一边,烈火在血脉里燃烧,顷刻将那些寒冰烧成滚烫的沸水,就连眼睛里都要窜出火星来。

牙尖抵进柔软的皮肉里,那种深入骨髓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让他贪恋,让他恨不得将她 *** 揉进身体里,拆骨碎肉般地吞入腹中。

  直到口中品尝到一种特殊的味道,温热的,咸的,钩子一般将他破碎的意识一点点拼凑回来。

他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他能够感受到掌心下的两截纤细手腕微微颤动着,那里一点肉都不长,几乎一折就断。

  他的脸贴着她的脖颈,那里早已被眼泪洇湿。

  原来他尝到的,是她的泪水。

唇下是被他咬破的小小伤口,缀在雪嫩的颈肤上,像雪地里落下一枚红色玉髓。

  他低低喘息着,目光有些迷离,将那伤处含在口中,舌尖下意识地捻磨。

  疼痛在他唇舌下慢慢地化开,所有的感官酥酥麻麻地调动起来,手腕也能够轻易地挣脱束缚。

阮阮登时如蒙大赦,可她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两手从他手中抽出,只能瘫软地在床榻上展开。

  他的头埋在她发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疼痛一点点地散去,取之而来的是另一种微妙的感觉。

好像从地狱上到了天堂,她躺在云朵上,云朵也轻飘飘的,还会钻到衣裳里挠人痒痒。

  直到颈间的捻磨加重,她又痛得稍稍清醒了一些,不过不是牙尖入肉的刺痛,而是覆在她伤口的力量一下子从最开始的温热柔软,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冲击舔舐。

是一种被沉重地占有,被一种莫名的热情逼到无处可退的疼痛。

  男人的气息包裹着她,简直上天入地无孔不入,她本能地逃避躲让,右手却倏忽被一只大手按了回去。

  脖颈间传来窸窣的声响,过去了好半晌,他用气音低喘着,“躲什么,方才不是挺能耐?”

阮阮一懵,他已经清醒了?

  能耐?

  她方才做什么了就能耐?

  傅臻喘息着,额头浮了一层冷汗,将内力聚于指尖,在她颈侧的伤处轻轻抚过。

  “还疼吗?”傅臻淡淡问她。

  这是对自己的恶行感到愧疚么,在关心她么?

阮阮鼻子酸酸的,下意识地点头,“疼的。”

  傅臻勾着唇,眸中泛着冷光:“又撒谎。”

  阮阮讶异地张了张嘴巴,伸手摸了摸伤口,这才回过神来。

她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忽然间觉得脖颈处热乎乎的,疼痛的确减缓了很多,赶忙改口道:“不疼,不疼了。”

  傅臻拳头抵唇轻咳一声,侧过身,用巾帕擦去了唇边的血迹。

  阮阮怔怔望着他后背,想起那日在汤泉宫看到的伤口,睫羽动了动。

再看他回过身来,一双猩红倦怠的双眸猛然撞入眼中,阮阮禁不住一哆嗦,仿佛下一刻他便能像巨兽一样朝她扑过来,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阮阮咬咬唇,略微偏过视线,凝神斟酌着回答他醒来时问的问题。

  “我怕陛下。”

  她看他一次就想躲一次,哪有什么能耐?

傅臻凑近,指腹拂去她双颊残余的泪痕,“怕朕,还敢叫朕过来?”

  阮阮鼻子泛酸,没有说话。

  傅臻不动声色地望着她,“上一个唤朕过来的人,是北凉的振武大将军,他让朕尽管放马过来。”

  阮阮怔了怔,急得想让他赶紧说下去,“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傅臻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他让朕放马过来,朕便遂了他的意,放马过去将他踏成了肉泥。”

  阮阮脸色霎时一白,她知道他在外战无不胜,谁敢挑衅他,无异于找死。

傅臻就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继续说:“他的头颅被挂在城楼上,直到风干。”

  灯花一闪,仿佛有风从头顶掠过。

  阮阮浑身一憷,觉得脑袋被人捅了个窟窿,寒风灌进来,整个人凉飕飕的。

  她抱紧膝盖,缩着头,哆哆嗦嗦地倚到软枕前坐着。

傅臻忽然大笑起来,瞧她是真笨,“你知不知道方才那句算是邀约?在一个想尽办法要当皇后的女人面前,你躺在朕的龙床上,当着她的面,让朕过来陪你,懂了吗?”

  阮阮大惊失色,脑海中炸开一个响雷,急忙摇头否认:“我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崔姑娘也会这么想么?我只是……”

傅臻面色微冷:“你在为她求情?不愿让朕惩罚她?”

  阮阮慌忙摇头,“也不是。”

  傅臻手臂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你急着喊朕做什么?”

  阮阮一愣,是啊,她急着喊他过来做什么?

  她明明怕他怕得要死。

她慢慢地抬起眼睛,满室灯火将他的面庞照得明明昧昧,她看不出他脸上任何的表情,唯有眉尾的那道伤疤,有沉甸甸的乌金色烛光嵌在里面。

  好像也只能将这些原因归咎于情急之下和意乱心迷。

她心里始终有个疑团,时不时地爬出来戳一戳她的心,让她迷迷瞪瞪、恍恍惚惚,让她一看到他头疾发作,就会下意识地心脏缩紧。

  所以,他赶她,她也不愿意走。

  他来咬她,她心中虽害怕,但还是任由他摆布。

  “陛下,你可有去过——”

阮阮不由得张了张口,可一句“遥州”还未及说出口,肚子竟然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

  “……”

  阮阮尴尬地抬起头,只看到傅臻眸光黑沉,透出三分讥嘲。

  她摸了摸肚子,想到那些被浪费的点心,心里有些可惜。

其实方才听到傅臻逼崔苒吃那些糕点时,阮阮不太理解为什么那两个丫鬟哭得那么凶。

  身份使然,对于崔苒来说是屈辱,可对阮阮来说,有时候还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在遥州府没有试膳的说法,不过府上办事或者夫人小姐出门也常常带着丫鬟一起试菜。

偶尔能够打打牙祭的机会,人人都抢着去,谁若瞒着大伙多去几次,说不准还会私下闹不愉快。

  姜璇在吃食上很挑剔,什么都是浅尝辄止,不愿意吃的点心赏给下人,阮阮别提有多开心。

阮阮没办法设身处地替崔苒着想,只知道傅臻今日言语上辱了她的父亲,也辱了她,所以崔姑娘才会那么气恼伤心。

  她抱膝而坐,心莫名跳得很快,小心翼翼地问他:“陛下,你会立崔姑娘为皇后吗?”

她好像已经习惯在他面前“你”来“我”往了,自从知晓他只是要她配合演戏之后,那声“臣妾”真是怎么都说不顺口。

  就说“我”吧,这样舒服一些,何况他也从不在称呼上刁难她。

  傅臻看着她,“不知道,你又在瞎琢磨什么?”

  阮阮缩着脑袋,试探的语气问:“我……我可以说吗,陛下会不会生气?”

她其实很喜欢说话,只是在宫中步步都要谨慎,言语中稍有错处都有可能要了小命。

似乎从汤泉宫回来之后,她也开始试着与他交流,大多数时候她说几句,傅臻便默默听着,冷着脸不置可否,有时冒出一些蠢话来,傅臻便笑话她。

  傅臻的心思没人猜得透,他有时突然大笑,有时又突然沉下脸,所幸她的脑袋还安安稳稳地栓在脖子上。

阮阮见他表情淡淡,那便是容许的意思,于是软语温声地道:“陛下想把崔姑娘赶走吗?你若是想让她离开,直说便是了,何苦这样罚她呢?你说那些话,任谁都不会爱听的,何况她的父亲与陛下的母亲是堂兄妹,崔姑娘也是陛下的妹妹……”

  “住口。”傅臻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冷了下来,“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阮阮吓得眉心颤了颤。

她似乎永远看不懂他。

  她不过是个外人,可崔苒和傅臻是血脉相连的亲人,然而他的眼神看起来那样冷漠而陌生。

阮阮才吓得往后缩了缩,又看到他额头青筋凸起,赶忙凑上前来,手停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生怕他再次发作,只能先急声道歉:“是我说错话,对不起陛下,你……你不要生气。”

  她手忙脚乱地去找巾帕,想要给他擦拭额头的冷汗,手腕却被他大手钳制,不能动弹。

  傅臻盯着他,面色阴沉:“你果真是不怕朕杀了你,愈发得寸进尺。”

阮阮颤了颤眼睛,紧张得舌头打结,急忙道:“方……方才我问过你能不能说,你也是应允了的,怎么又要杀我?我我……你……”

  傅臻眉头蹙紧:“什么你我的。”

阮阮面色哀哀,两腮又不由得鼓了鼓:“你让我陪你做戏,我若是死了,你便要再寻旁人来,到时候还需费心培养,岂不麻烦。”

  傅臻竟是怔了须臾,随即嗤笑一声,“你是说朕这些日子,就培养出你这么个蠢东西?朕还不如一死了之。”

  阮阮被他说得瞠目结舌,鹿眸瞪圆地望着他。

不过男人终究是笑起来,松开了她的手,方才眸中摄人的寒光也渐渐褪下去。

  她这才敢挪得近些,却也不敢太近,伸长了胳膊去给他擦拭额头。

  一边擦,一边小声叹说:“陛下今日这般,崔姑娘会伤心的。”

傅臻眉眼间无悲无喜,良久嘴角微挑,轻嗤了声:“伤心?”

  傅臻的概念里,从来没有“伤心”这个词。

  他只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追求,若是达不成,那便千方百计,誓不罢休。若再达不成,大不了粉身碎骨,鲜血淋漓。

  伤心,是最没用的情绪。

思忖良久,她点点头道:“崔姑娘会伤心的,陛下有没有想过,其实,她也是身不由己的?”

  就像她自己一样,还有藏雪宫的那些美人也是一样。

“因为身不由己,因为她也和我一样怕陛下、怕太傅,所有才会进宫来,她会备下最好的点心、会穿好看的衣裳来讨陛下的欢心,可她能做的也仅仅如此,因为被这层恐惧笼罩着,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如何求生,如何让陛下高兴,可她看不到更多的东西。”

她越说,声音就越发小下去:“就比如,她看不到陛下额头的冷汗,看不到陛下手背的青筋,就连陛下唇角的血迹,她也一定以为是我的……”

  帐中烛影明灭,在阮阮白净的脸上染了一层薄薄的光亮,眼眸低垂,细长卷翘的睫羽在眼下铺了一层绒绒的阴影。

她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两鬓的乌发垂落下来,像窝在雪地里的一只漂亮乖顺的小狸猫。

  傅臻眯着眼,看了她良久,就这么轻笑了下:“她不关心朕,你就关心朕了?”

25. 我也没说过不愿意……

  阮阮隐隐觉得这话问出来怪怪的。

她当然要关心暴君, 眼下的情形,暴君若是蹬腿走了,她还能活命?

  若早知道崔苒抱着当皇后的心思才来讨暴君的欢心, 就是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当着人面,鬼使神差地对暴君说那样的话。

细细想来,方才的确有些冲动, 本想躲着她,可事情却似乎越来越糟了。

  可阮阮实在想不明白, 暴君病得这样厉害, 连太医都没辙, 崔姑娘就是做了皇后又能如何呢。

不过这也就是暴君一面之词, 他这样的人, 旁人唯恐避之不及,可他自信得很, 以为人人都要给他当皇后呢。

  凶巴巴的臭脾气,阴晴不定的暴君!

  阮阮心里低低骂了几句, 心情顿时畅快许多,实话实说道:“我与崔姑娘的关心不同, 我就只关心陛下的身体……”

  至于暴君有没有吃好睡好, 她才不会多问。

傅臻当然能听出她话中的狡黠,蜷指拨开她垂落脸颊的碎发, 握住她的下巴,“朕让你一寸, 你就进一尺是吧?”

  阮阮忙说:“我当然不敢啦!”

她抬眸,柔润嫣红的唇瓣一张一阖,“不过……不过我还要求陛下一件事……陛下方才是挺吓人的,下次能不能 *** , 不要这么……”

  下面她就不敢说了,她怕自己再得寸进尺,暴君真的会像佛家的罗刹鬼一样,一口将她的脑袋咬碎。

傅臻看着她低笑一声,目光落在她脖间的齿痕上,半晌没说话,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行啊,办法倒是有一个。”

  阮阮眼睛亮亮的,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烛帐内温暖明亮,竟将他万年不变的深眸照出几丝光亮。

傅臻看着她良久,眼尾微挑,缓缓道:“下一回朕若是头疾发作,你就主动抱着朕,乖顺些,听话些,朕或许就会考虑放你一马。”

  男人的气息烫人,阮阮才发现两人的距离这般接近,近得只剩咫尺之距,甚至他喘息一声,都能将她的睫毛激得轻轻颤动起来。

  阮阮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浑身都是僵的。

傅臻将她的窘迫看在眼里,勾了勾唇,冷冰冰地说:“你在想什么?以为朕要占你便宜。”

  阮阮忙摇头,低声嗫嚅:“不敢,不敢。”

  沉水香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耳畔,阮阮忽然就听到他似乎轻轻嗅了一口,她痒得受不住,肩膀缩了一下。

傅臻屈指刮了刮她耳垂后的小红痣,低声静静地问:“你身上为什么会有佛门香?”

阮阮眼睛不敢眨,怔忡地看着他,赶忙回过神来解释道:“我幼时……幼时体弱多病,母亲让我在佛寺住了一段时日,自那时身上便有了这个香……”

  傅臻闭了闭目,语气沉淡平稳:“没撒谎?”

  阮阮紧张得背脊都出了汗,战战兢兢地点点头:“没、没有。”

  人在说过一次谎言之后,总是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弥补,这种脚底踩钢丝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可她能说什么,她只是遥州刺史千金身边的一个小丫鬟,甚至没爹没娘,来路不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这香从何而来。

  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编,走一步算一步。

  傅臻脸色沉沉,手指拂过她耳廓,像凉如水的月色贴着皮肤缓缓流淌。

阮阮没怎么动,都能察觉有股寒意一点点地往身上蔓延。

  阮阮心里忐忑极了,赶忙岔开了这个话题:“陛下不喜欢这个香么?”

  她还记得才入宫的时候,苏嬷嬷给她用木芙蓉,分明是极好的香料,暴君却说倒人胃口。

至于她身上这个佛香,其实算不上多好闻,怎比得过那些名贵的香料和自然的花香?

  傅臻却没说话,匀净低沉的呼吸一直停留在耳边。

  “咕咕。”

  阮阮又听到肚子叫,阮阮怔住了,她没敢动,仔细回忆着方才的咕咕声,她觉得好像并不是自己的肚子。

不是她的,那就只能是……她眼睛往上瞥,正好对上暴君黑沉沉的凤眸。

  “咳咳,咳咳——”

  两声咳嗽来得太不合时宜,阮阮赶忙拿锦帕抵着唇,可被涎水呛得实在厉害,竟是越咳越激动,两眼都咳出来泪花来,怎么都止不住。

“陛陛陛下!我不是故意的……咳咳……”

  她真的没有在取笑他的意思呀!

  傅臻盯着她轻颤的背骨,想到那日在汤泉宫,温热的池水贴紧她后背的薄纱,勾勒出蝶翼的形状。

  美人骨清瘦,类雪类银,薄如白瓷般透着光。

她每咳嗽一声,那瓷白的蝶翼便轻轻颤动起来。

  阮阮瑟瑟不已,一边强忍着,一边又忍不住咳出声。

  就算背过身,看不到男人的神情,可浑身还是一阵阵地发凉,仿佛那双漆黑的眼睛就要将她的后背盯出个窟窿来。

可待她咳停下来,再回身过来瞧,傅臻分明并未看她。

  傅臻偏过头,眸中翻腾的巨浪恰在上一刻停息,那种恨不得将她碾成碎片的冲动也在慢慢退潮。他缓缓阖上眼。

阮阮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乖顺地贴过来,轻声道:“陛下,这么晚了,我早就饿了,我们能传膳么?”

  她大大方方地将丢脸的事儿揽在自己身上,给他一个台阶下。

  傅臻再睁开眼的时候,眼中炙热的侵略性已然消失殆尽。

  他掀起眼皮,不紧不慢地扫视她。

  小姑娘像只奶猫似的跪坐在他身侧。

傅臻倒是发现了这一点,他态度但凡柔和半点,她的小爪子便要往你身上凑近一分,见缝插针地探寻他的底线,但又同样小心翼翼。

  傅臻牵唇笑说:“这么晚了,御膳房的晚膳冷了又热,热过再冷,反反复复几遍,还能入口么?”

阮阮心里鄙夷,山珍海味都满足不了他,她往外头望了望:“崔姑娘带来的点心还有好些,陛下要吃的话,我便去取来。”

  傅臻冷哂一声:“朕当着她的面都不吃,如今却要等人走了偷着吃?”

  阮阮:“……那,陛下有什么想吃的吗?”

傅臻漫不经心瞧她一眼,幽幽道:“你会做吗?”

  阮阮不由得攥紧了手掌,谨慎地揣摩他的话。

  她……应该会吗?

姜璇是老爷夫人唯一的女儿,因为容貌娇丽,在西北也算小有美名,从小便在蜜罐子长大,与京中贵女并无二致,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厨房那等油污之地,更是从未涉足。

  可暴君这话分明就是想要听到正面的答复,他不用其他膳食,偏要吃她自己亲手做的。

  恐怕又是想法子刁难。

想通这层,阮阮很轻地点了点头,用两指比划了个程度,“会一点点,不过做得不好吃,陛下若是愿意的话,我便去茶房瞧一瞧。”

  做饭可以,但丑话得说在前头。

  傅臻嘴角略略一弯,毫不客气地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阮阮便应了声是,随即起身下了檀木床。

绕过屏风,看到炕桌上还摆着形形 *** 的糕点,是方才崔苒带来的,阮阮瞧一眼便怔住了。

  暴殄天物呀。

她一碟碟瞧过去,这些点心个个模样精致异常,大多都是在遥州见所未见的样式,诱人的甜香直往人鼻孔里钻,就是姜璇见了恐怕也要抓着她的手吵着要打包。

  京中贵女用起膳来十分讲究,自不会像她这种粗人那般狼吞虎咽。每一碟糕点只有一块用刀匕切去边角一块,除了崔苒后来吃的那几块,其余几乎是完好无损,直接端上大宴都不违和。

她往床帐内觑一眼,忍不住咽了咽,又见殿外无人,便悄悄伸手,偷偷摸摸地捏一枚枣泥山药糕放到嘴里。

  牙尖咬开绵润的外皮,细腻的香甜味道瞬间席卷了口腔,细滑香浓的枣泥馅儿顺着齿痕直往外冒。

阮阮一边吃,一边在心中感慨,枣泥捣得真烂呀!几乎是入口即化,外面这一层山药更是粉糯清甜。

  阮阮吃完一个,又见四下无人,取了两块杏仁酥藏在袖中,这才唤了宫监进来收拾。

  看那些点心被糟蹋,阮阮扁了扁嘴巴,心疼极了。

茶房不若御膳房食材丰富,不过这时节能找到的八珍竟也齐全,上好的枫露茶、桂花蜜,去心的莲子、新摘的百合也有不少。

  阮阮谈不上深谙此道,可光看到这些食材,脑中能想到的菜式已有许多,可这时候藏拙最是可取。官宦人家出身的姑娘,岂能样样都会?

横竖她已经提醒过暴君,她做的东西不好吃,可他偏要她做,这就怪不得她了。

  阮阮粗手粗脚地取了些桂花蜜,这档口茶房制膳的宫人还未下值,见此情景连忙上来问:“美人要做什么,交给奴才便是。”

阮阮大喇喇地舀了一大勺白糖倒进糯米粉中,一边加水搅拌,一边对宫监笑道:“不用麻烦少监,我亲手给陛下做两道点心……少监,这桂花糕加多少糖合适?这么多够吗?”

  那宫监知道傅臻不喜甜腻,赶忙制止道:“多了!多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阮阮手里巴掌大的银匙已整勺搅入糯米粉中,白糖混入白茫茫的糯米粉里头,哪里还看得到踪迹!

  “这——”阮阮讪讪地抬眸,红着脸道:“少监,这可怎么办呀?”

唐少监扶额擦了擦汗,见茶房也没有多余的糯米粉,只好道:“百合微苦,亦有润肺安神之功效,美人不放做一道桂花百合糕,也好中和一些甜味?”

  阮阮点点头,应了声好,抬手便将半斤洗净的百合倒进铜钵,杵臼“咚咚咚”地捶打起来。

好在各类模具都算齐全,做出来的桂花百合糕倒也有个完整的花样,不至于有碍观瞻,只是入口偏甜,做工不若御膳房的糕点师傅那般精细,口感偏粗偏硬,还有些粘牙。

阮阮不挑食,自己试吃了一枚,只觉得满口白牙都被黏腻的糕皮糊上了,麦芽糖似的,口中较劲了小半晌,又喝了几杯清茶,才勉强将牙齿清理干净。

  做绿豆糕时,阮阮便谨记着教训,一粒白糖也没有放,从蒸屉中取出来时,上面还有未筛干净的绿豆皮,阮阮满意地抿唇笑了笑。

给暴君做的点心放在一边,她又拿着铜夹伸进灶膛,取出一只刚烤熟的地瓜。

  玉照宫茶房的地瓜比外头的精致玲珑许多,给宫里贵人用,就算是土里挖出来的,那也是镶金砌玉的。

好在味道极好,前几日阮阮在玉照宫用早膳时尝过一次,烤出来的地瓜香甜松软,不知是何地的品种,竟带着几分板栗的甜糯。

  不过地瓜再好,也入不得有些贵人的眼。

  比如姜璇就不爱吃地瓜,纯是因为地瓜长得磕碜,名儿也起得不好,若是叫什么红玉瓜、玲珑黄金瓜,兴许就能入口了。

刚从灶膛取出来的地瓜表皮滚烫,阮阮烫得拿不稳,终是唐少监眼疾手快取了碗碟托着,这才不至于滚落在地。

  小姑娘呼了呼手,甜甜一笑:“谢谢少监。”

  “美人客气了,”唐少监双手揣在袖中,憨笑着回了声。

望着她利索地将茶点置于冬青釉偏粉青的瓷盏中均匀摆放,瞧着模样倒是精巧,可口味……却是差强人意,单看美人的用料,便能知晓一二。

  唐少监心想,今夜怕是睡不着觉了。

  阮阮端着瓷盏正欲进殿,里头却传来交谈之声。

  汪顺然在殿内禀报要事。

目光所及的禁卫军都在外殿值守,她在殿门外有些无所适从,偶有一两声落入耳中,似乎是关于上安女子失踪一案。

  自那日京郊私宅曝光,因涉及京中不少权贵,上安府只将大鸿胪之子郑麒为首的几个公子哥暂且收押,对外只称案件仍在调查。

事情闹得几乎满城风雨,如今那些勋贵世家一边暗中毁据灭证,一边往上安府塞银子捞人,忙得焦头烂额。

  大鸿胪郑准坚称那处私宅虽在郑麒名下,而郑麒只是携好友偶尔小住几日,另外几家的公子也表示对此案毫不知情,致使案情进展一度停滞。

这些世家子弟平日里仗着祖上荫庇胡作非为,若在往日势必又是不痛不痒地揭过去,收敛一阵又出来兴风作浪,可他们并不知晓此次傅臻暗中插手,条条后路都被神机局的暗卫堵得死死的。

神机局有三千禁卫军,分十二支,负责大晋各地监察、刺探、缉捕事宜,其中不乏世家大族安排的亲信。

正因这一点,傅臻早在七年前便暗中训练出一支只听命自己的暗卫,一部分为第十二局督卫檀枭统领,另一部分分散于其余十一局之内。神机十二局互不干涉,即便是督卫也并不知道檀枭为傅臻心腹,只为傅臻办事,更不知自己手下被傅臻安排了多少名暗卫。

几年来,世家大族培养的亲信被傅臻手下的暗卫一一查杀,但也难保有一些藏得极深的漏网之鱼,且十二局源源不断有新人顶上,此次几大世家为给自家的纨绔儿子脱罪,动用了不少神机局暗卫,大鸿胪、阳城侯两家甚至找好了替死鬼。

汪顺然道:“上安府的两名仵作收了银子,对那些挖出来的女子尸身敷衍了事,谁知道神机局的暗卫半夜 *** 进去验尸,这一查验,竟挖出来不少好东西!大鸿胪的公子送的耳珰,阳城侯公子所赠的玉佩,广威将军妻弟留的香囊再还挂在那些女子身上,这几个公子哥儿便是想脱罪也难,衙门里的掌事和判官每收受一次 *** ,便帮着毁一桩证据,谁知道物证越来越多,连几个知情的小厮也提供了人证,这是个无底洞,大鸿胪前前后后快搭进去八千两银子了,谁知道人证物证还一日比一日齐全,简直当头棒喝!”

傅臻指尖敲击着桌面,半晌失笑,“让神机局好生保护上安府这几位大人的安全,别让他们把人弄死了,到时候朝廷落个人财两空,再想问他们要钱就难了!”

汪顺然手指在袖中搅了搅,踌躇了下又问:“此次祸及之人众多,一刀切下去就是满京城的腥风血雨,掏光了他们的家底,又折了宝贝儿子,张大人托奴才来问陛下的意思,当真要……”

  未及他语毕,傅臻面色骤寒,言语间冷意毕现:“大晋律法形同虚设么!不问律法,却要来问朕的意思?朕不在京中多时,他们又要去问谁的意思?”

汪顺然拱了拱手连声道是。

  被里头这么大动静一吓,阮阮背脊都浮出一层汗。

  这时候能进殿么?暴君正在气头上,会不会拿人开刀?

  他一脚能将她胸口都踹裂。

她端着漆盘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一抬头,就迎上满脸讪笑的汪顺然,没等她说话,里头传来淡淡的一句:“进来。”

  阮阮顿时心跳隆隆,谁进来?

  暴君在唤她?他一直知道她在殿外?

  汪顺然捋了捋肘弯有些凌乱的拂尘,朝阮阮躬身一福,“美人进吧,陛下对事不对人,不会伤害您的。”

外殿的禁卫军很大程度上只能算摆设,内殿的暗哨才是傅臻一手培养的私卫,他若对谁设防,旁人是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汪顺然心道,既然留着这姑娘在内殿自由走动,定然是不会怪罪了。

  可阮阮信不实他,从前他还说暴君不吃人,这又作何解释。

她方才在殿外听到里头交谈的内容,虽未听全,却约莫知道傅臻要给北方的灾民减税,且准备拿世家子弟开刀,给那些无辜枉死的姑娘讨公道。

  倘若她没有听错,暴君这算是良心未泯?

觉自己时日无多,想要在一息尚存之时为自己减轻一些罪孽,免得来日下了地狱受万劫不复之苦。

  他杀过那么多人,如今总算有了悔意,那便不会轻易要她性命了吧。

阮阮思绪绕了一圈回来,终于努力平敛心绪,款款步入殿中。 行至四方榻前,阮阮小心翼翼地抬眸觑他,发现他眉眼间虽冷意凝结,可姿态仍是松松垮垮,斜倚在一方软枕,颓然中有几分若无其事的意味。

  阮阮稍稍放下心,却也不敢造次,恭恭顺顺地将点心布在炕桌上,“陛下用膳吧。”

傅臻睇她一眼,才见她睁着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眸,与他四目相触,虽勉力保持着平静,却仍是难掩眸底慌张的神色。

  阮阮将银箸放置在他手边,“陛下?”

  傅臻眼中划过淡淡笑意,垂眸扫过她瓷盏上的点心,“手艺不错。”

阮阮生怕受他夸赞,忙解释道:“茶房的少监帮了我不少忙,否则能不能出锅还未必呢!就是不知口味如何,陛下快尝尝。”

  傅臻执箸的手慵慵懒懒地停在半空,似乎在挑拣。

  片刻,忽然牵唇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都听到什么了,嗯?”

他用的是闲适轻松的语气,就好像在说吃饭一样稀松平常,阮阮却眉心大跳。

  这是在问罪?

  她脸色煞白,慌得攥了攥手心,期期艾艾:“我……我没……我是……不小心听到些,但是……我不会说出去的!”

傅臻见她不住地摇头,恨不得拍胸脯保证,就又气定神闲地笑了笑,“阮阮胆子这样小,来日太傅若将刀抵在你的脖子上,阮阮还是不说么?”

  阮阮几乎是吓得呼吸骤停,只觉一把凉意森森的弯刀正架在脖上来回捻磨,一时间连他对她的称呼都未曾留意。

傅臻用气声低笑着,似在同她商量,“死在朕手里痛快些,朕杀人从不拖泥带水,太傅却未必,他若想知道什么,总有办法撬开你的嘴。崔府的私牢三十六般酷刑可不是儿戏,剥皮拆骨,老鼠钻心,你会知道一滴水也能穿透颅骨,一个人身上能切下三千块肉,重要的是,他不会给你一死了之的机会,所有的疼痛都会让你清清楚楚尝个究竟。”

  说罢,抬眸看她,笑意如常。

  小姑娘浑身的皮都绷紧了,他每往下说一句,她脸色便惨白一分,稍稍几句恐吓便已能让她三魂丢了七魄。

  有趣。

傅臻若有若无地叹了声,嘴角露出惋惜之意:“怎么说你好呢?才来宫中几日啊,既欺瞒了太后,又得罪了太傅和崔苒。如今呢,朕也不打算放过你……”

  他垂眸啧了声,阮阮面色煞白煞白的,连口水都吞咽不下。

  怎么个不放过法?

他还是要杀她?

  阮阮心下惊惶不已,鬼使神差地想起方才他说的那句,“下一回朕若是头疾发作,你就主动抱着朕,乖顺些,听话些,朕或许就会考虑放你一马。”

不清醒的时候都能考虑放过她,这句话在他清醒的时候应该同样奏效吧?

  她心里忖度着,既然他能说出“主动抱着朕”这样的话来,应该也不算排斥她。

  何况汪顺然也说过,他不喜人近身触碰,可饶是如此,她也触碰多回了。

  那便说明,她并不惹他嫌恶。

既如此,兴许……兴许这当真是一条生路?

  她好似抓住一根稻草,泪盈于睫,在烛火下映出一缕光亮。

  良久,那声音轻若蚊呐:“我……乖顺些,听话些,我也可以主动抱陛下……陛下能不能放我一马呀?”

  傅臻顿时一噎,讶异地朝她看一眼。

  她倒是会活学活用了。

只是这话说得也太过僵硬了些,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那般不情不愿,仿佛有人扼住她那截雪颈,屈打成招才说出这么一句,还生怕被人听见。

  反观他这个掌控天下生杀大权的天子,在她面前倒显得像个强迫民女的泼皮无赖。

阮阮真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她从来没碰到过这样反复无常的人。

  高兴得时候逗弄她,不高兴了能掐死她。

  这是个地狱里爬出来的魔头,浑身都是血淋淋的,屠尽北凉五城之人还指望他大发善心么!

她说完方才那句,脸颊已经微微烫起来。

  她一脸热,双颊就容易泛红,落在他眼中该是多大的笑话!

  难怪他一边说着寒意渗骨的话,一边还兴致勃勃地看着她。

  阮阮用借来的胆子,磕磕碰碰地说:“陛下……自然不会让我落在太傅手里……”

这是您的把柄,不是我的。

  还未说完,她已然瞧见暴君面色沉冷,更甚窗外清寒的月色。

  她深吸了口气,又硬着头皮往下道:“可是君无戏言,您也说过,我只要那样做,您便能饶我性命……我……我也没说过不愿意……”

别说抱了,她甚至还主动亲过他……

  亲一下而已,也没让她少块肉。

  傅臻眉目松了松,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朝堂大事本该避着她,可他方才却没动拦她的心思,究其缘由——

  傅臻指尖敲打在桌面,斟酌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单单只为寻个由头,再欺负她一回?

  他抬眸瞧见姑娘一张小脸眉头紧拧,心下又觉好笑,轻飘飘地“哦”了一声,又心生促狭的心思,“哪样做,愿意什么?”

26. 暴君抢走了她的地瓜?!……

  傅臻向来没什么耐心, 唯独在她身上有所例外。

实在是……这红着眼眶、泣涕涟涟地说“愿意做那些事”的模样太过滑稽,他就想着,就这么逗弄逗弄也无妨。

  他想杀她么?

  不是没有过这个念头, 她的假身份,还有张口即来的谎话都够她死一万次了。

就凭这胆小如豆的模样,说不准哪日就能将他卖了。

  可他转念又想, 卖了就卖了吧,于他而言顶多是多些麻烦而已, 倒也并不棘手。

  谁让她这么香、又这么好欺负呢?

  每一回欺负完, 都教人意犹未尽。

傅臻手指无意识地磨了磨, 又惦念起她耳垂那块软肉来, 于是便又做回强人所难的恶人, 噙着笑问她:“愿意什么?朕没听清,你倒是仔细说说。”

  阮阮能说出那句话来, 已经是羞赧欲死,他却还要她往下细说。

她下唇咬得嫣红, 将将要滴出血来,低垂着眼硬生生地说:“陛下想要如何, 我便如何……若是陛下仍觉得体验一般, 我便再去学……俗话说‘天道酬勤’,我总能让陛下满意……”

这般说着, 面前的炕桌竟倏忽晃动起来,她掀起眼皮, 果然瞧见男人眉眼极其恣肆,笑得浑身发抖。

  阮阮更是羞愧难当,他也不回应,就这么似笑而非地嘲弄她, 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傅臻琢磨琢磨,幽幽咬字:“当真愿意让朕任意玩弄?”

  阮阮又一惊怔,他这算是答应放过她?

可、可心照不宣还不够么,非要当着他的面应承下这一句“任意玩弄”?

  她忍下这口恶气,一个“是”字才吐出一半,却见他一手支颐,另一手屈指朝她懒懒一勾,“过来。”

  阮阮只好抿着唇,依言将脸蛋凑过去。

傅臻见她一脸咬牙切齿,浑身每一根寒毛都不屈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想笑。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阮阮下意识想躲,却终究忍住了。

  傅臻便满意地笑了笑,只重重揉了揉她的耳垂。

  阮阮轻轻皱下眉,却听他在耳边低声:“知道朕这叫什么?”

幸而她侧着头,避开他灼热的视线,良久别扭地咬咬唇,瓮声瓮气地说:“是‘任意玩弄’么?”

  傅臻不由得一怔,几乎哑然失笑。

  他本已经不打算再捉弄她,谁知道小姑娘对这四字怨念极深,他又忍不住嗤她:“这叫‘耳提面训’!”

真没见过这么笨的丫头。

  在这吃人的大晋宫城,倘若没他庇护,早不知被谁生吞活剥了。

  阮阮被他揉得酥麻了半边,一双乌珠掺着水雾,圆圆地瞪向他。

  若这不是玩弄,她名字倒过来写。

她下眼睫一颗蓄了颗眼泪将落不落,傅臻弯指替她兜住,“这就哭了?”

  这才哪到哪儿啊。

  他一垂眸,看着那颗眼泪从指尖渗入指缝。

  橙黄的灯火落下来,将泪珠烧得滚烫起来,灼热的温度一点点从指尖蔓延至心口,灼得心尖都有些泛疼。

  十指连心么。

他怔忪了下,随即状似无意地躺回去,靠着软枕,屈起一膝而坐,嘴边的笑容敛下,“朕是在教你,何事听得,何事听不得,在宫中知道的越少,命就越长,懂么?”

这句阮阮倒是很认真地颔首记下,被他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事儿还少么?习惯就好,可命是自己的,往后再遇到这种情形,她得跑得比兔子还快,否则真该小命难保了。

她心里掂量一下,抹了抹泪,又朝他讪讪一笑,磕磕绊绊问:“陛下既能够替那些枉死的姑娘讨回公道,可见陛下也不是草菅人命之人,对吧?陛下原本就没有打算灭我的口吧,既如此,那方才答应陛下的……还作数么……”

  说到后面,语声渐渐弱下去,因为她看到暴君冷目朝她瞥来。

  “她们无辜,你也无辜?”

  他眸中好似深渊万丈,让人一瞧便浑身寒毛竖起。

阮阮霎时心虚起来,

  罢了,她提这个作甚!

  他若想要“玩弄”她,难不成还要先问过她的意愿么?

  她若不愿,他也不见得就能放过她。

她慌不择路地绕过他的视线,余光瞥见炕桌上还未动的点心,赶忙献宝似的推至他面前,“陛下,用、用膳。”

  傅臻冷嗤一声,眸光落在那绿豆糕上未筛干净的豆皮,小丫头的心思他便已猜到大半。

  他不急着动箸,目光流转间,唇角又是一勾,“这点心若是都被朕吃了,阮阮怎么办?”

  阮阮侧身掏地瓜的手一顿,怔怔半晌才反应过来。

忽然心脏急促跳动了一下。

  阮阮?他竟唤她阮阮?

  这是亲昵些的称呼,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她一回眸,与他四目相对,男人目光幽幽沉沉,漫不经心的神色之下不知藏着多少暗潮汹涌,似是兴致勃勃的探究和打量,更似审视。

她忙敛下眸中慌乱,飞快地从身后的食盒里将地瓜取出来,若无其事地朝他一笑:“旁的我也不会做,便往炉火里扔了个地瓜,我吃这个便好。”

傅臻便执起玉箸,阮阮紧张地盯着,惊觉那箸尖在绿豆糕前顿了半晌,却又不紧不慢地放下了。

  阮阮小心翼翼地觑着他面色:“陛下?”

  傅臻却作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反问她:“你想吃这个?”

  阮阮悚然一惊,我不是!我没有!我吃地瓜就好!

  她急着摇头,发髻两侧的步摇垂珠打在脸颊泠泠作响。

傅臻又是怡然一笑,用一种类似关心的语调:“给朕做这么精致的点心,阮阮却只能吃地瓜,叫朕怎么忍心?”

  阮阮惊魂未定,掌中忽然空了一块,凉飕飕的,一垂头,手里的地瓜已经被人夺走,多了两根明晃晃的银箸。

  “……”

暴君……暴君抢走了她的地瓜?!

  傅臻慢条斯理地剥开烤得乌漆的地瓜皮,里头露出黄澄澄的地瓜肉,香甜诱人得紧。

阮阮瞅着他咬下去,咽了咽口水,声音里都带了哭腔:“陛下还是吃点心吧,这地瓜我不过是照着民间的做法胡乱烤制,哪里能入陛下之口!”

  “无妨,”傅臻云淡风轻地瞧她一眼,“朕行军在外,风餐露宿的时候不在少数,若是还在吃食上挑拣,恐怕早就饿死了,还怎么上阵御敌?”

他又信手一指,爽快地笑道:“你自己做的点心,自己不尝尝?”

  阮阮默默搅着箸尖,没想到反被他摆了一道,眼下心中只有后悔。

  她知挣扎不过,硬着头皮夹起一只绿豆糕。

  往日在刺史府中也做过,就是糖放少些都觉得苦不堪言,更何况是不放糖。

正犹豫着要不要换桂花山药糕,可她都夹起来了,再放下也忒没礼貌,且方才在茶房试吃的那一口,黏黏糊糊、甜甜腻腻的感受实在叫人难忘,一时竟择不出那一道更难吃。

  思及此,她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地将那枚绿豆糕一口咬下。

  苦苦苦!

难言的苦意在舌尖蔓延,她竭力控制着表情,赶忙又夹起一块桂花山药糕来中和,可齿间才一咬,那黏腻的糕点险些将她上下两排牙糊住,咀嚼都艰难,另一边苦味还在口腔中起舞,阮阮简直欲哭无泪。

另一头,傅臻倒是气定神闲,一举一动俱是云水般的优雅,硬是将烤地瓜吃出了玉盘珍馐的味道。

  傅臻挑眉看她,眉眼间笑意舒朗,夸赞道:“地瓜不错,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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