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是谁定义了台湾民歌?我认为是胡德夫先生。 2015年6月5日,台北小巨蛋,一场特别的演唱会在这里举行。不同于其他演唱会,有许多举着应援灯牌、高声呐喊的青年男女,这场演唱会的观众显得十分恬淡——他们穿着简单,大多已两鬓斑白,有的甚至由儿女陪同着。他们捏着自己的票,笑意盈盈地检票入场。对于这些观众而言,与其说是听演唱会,倒不如说是赴约。因为这些歌曲,已经陪伴了他们近四十年。这就是“民歌四十:再唱一段思想起”演唱会。 这场演唱会上,台湾民歌运动的代表歌手悉数出场。一首首熟悉的旋律接连响起。而我们今天讨论的主角,台湾民歌之父——胡德夫也又一次唱起了《美丽的稻穗》。四十多年前,在哥伦比亚咖啡厅驻唱的胡德夫不会想到,他在台上临场改编的家乡歌谣会成为他人生路上的重要转折,也不会想到他和李双泽、杨弦等人实验性的创作,会让台湾音乐走进新的黎明。 最初听到胡德夫,是在电台节目里——没有预示的,细碎清澈的钢琴声像海浪一样层层叠叠推来,和清亮的前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粗犷厚重声音。那一刻,就像台湾导演蔡明亮评价的“失去的山林河川,以往的海与天空,都回来了”。 牛背上的小孩胡德夫 - 匆匆 眺望那山谷的牧童 / 带着足印飞向那青绿/ 山是浮云 草原是风 / 终日赤足 腰系弯刀/ 牛背上的小孩唱在牛背上 如果我从未离开故乡 《牛背上的小孩》是胡德夫独立创作的第一首歌。11岁前,胡德夫随父亲去大武山
的嘉兰生活,他每天在草地上放牛、和朋友们在田野里嬉戏,这段无忧无虑的童年在他的歌里被反复提起,可以说是他此后的精神滋养和艺术源流。 在纪录片《未央歌》里,摄制组也复制了那些旧日情景:远处是青蓝色浮云一样的群山,河岸边芳草丰茂,胡德夫甩掉鞋子,赤脚踩在泥土上。须发皆白的他站在太平洋徐徐吹来的风里,看着牛悠悠地吃草。 这也是胡德夫与过去的自己的一场对话。他说如果他从来没有离开山谷,他会是最幸福的。但这个平行宇宙只能留在想象里,现实世界中,胡德夫在12岁,离开嘉兰来到台北,去到淡江中学读书。 刚刚进入城市的他与周围格格不入,穿着部落服装,讲着原住民的语言,没有同学听得懂他讲的话,他只能对着校园中的树木,给他们取自己家乡同学的名字,用母语和它们聊天。此后的五十年,胡德夫一直都在漂泊,这种孤独之中,他能紧紧依靠的只有对故乡的回忆,乡愁,是贯穿他生活的主题。 乡愁不只是“系于一地之情”,它还关乎地理、民族、历史、文化。余光中在诗集《五行无阻》的后记中写道:“乡愁并不限于地理,它应该是立体的,还包含了时间。地理的乡愁就是要乘以时间的沧桑,才有深度,也才是宜于入诗的主题”。地理的乡愁容易解除,但在文化上、历史上,就像茨威格笔下对“昨日的世界”的追逐却稀薄不易得。 在采访中,胡德夫对故乡的描述,永远是热烈而深情的。关于故乡,他的歌里有非常多美丽的意象,「芬芳的山谷」、「会唱歌的河流」、「翱翔的苍鹰」、「柔慈的母亲」。这些意象织成了胡德夫生命的底色,在简单清亮的旋律中,这些意象从记忆的河床中一跃而起,唤起我们对美最原初的感受。 一首美丽的稻穗 很多年轻的音乐人,总是在寻找一些个性化的种子,表现个人不拘于世的精神生活。但我们也需要一些人,寻找民族的共性,抓住民众共有的情绪,为个性的生根发芽提供宽厚的土壤,让他们有所安放。 胡德夫的歌声第一次获得掌声就是因为这种共情能力。大二的时候,为了赚钱给爸爸治病,胡德夫在哥伦比亚咖啡厅当驻唱歌手。刚开始,这对于他只是一个可以赚钱的兴趣,但和李双泽的相遇,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那天,胡德夫在台上唱歌,李双泽突然对他喊,“你是卑南族的,唱一首卑南族的歌吧”!胡德夫有些发愣,随后他想起父亲醉酒后哼过的旋律,他边回忆边弹奏,但歌词记不住了,他就胡诌,一曲唱完他还编了个歌名,叫《美丽的稻穗》。这首用卑南族语言演唱的歌曲,下面的听众可能并没有听懂,但是在场的人全部起立鼓掌。 当时的咖啡厅,人们穿着牛仔裤,系着宽皮带,在台上唱英文歌才是最入流的,根本没有人去唱国语歌,更不要说台湾的民歌。胡德夫的《美丽的稻穗》,让大家意识到,“我们自己也是有歌的”。之后咖啡厅的音乐从全部英文歌,变成三分之一原住民的歌,到一些学生开始自己创作,大家逐渐开始唱自己的歌,像余光中先生诗中的那样,走进了一个新酿的黎明,芬芳如诗经。 为什么不唱我们自己的歌? 不过这个变化也不是完全自发的,总要有一些人站在船头向大家呼号,其中一个标志性的驱动就是“可乐瓶事件”。 一场西洋民谣演唱会中,李双泽出场,没有直接演唱,而是举着手中的可乐瓶,向台下的观众说:“我们在菲律宾,喝可口可乐,听这些歌;在西班牙,喝可口可乐,听这些歌;在美国,喝可口可乐,听这些歌。现在,在台湾,我们还是喝可口可乐,听这些歌”。接着,他把可乐瓶扔到台下,大声质问“我们为什么要花钱听中国人唱西洋歌?我们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歌?” 在胡德夫的回忆里,李双泽体型微胖,前面挂一个相机,背着书包,后面带一个画板,下雨就带一个斗笠。李双泽是菲律宾华侨,他回国寻根,想找一些传统文化的东西,但看到台湾的年轻人仍是在洋歌,心中的落差化成了大声的发问。 台湾著名广播人陶晓清在回忆这一事件的时候讲到,在“可乐瓶事件”之前,台湾已经存在对身份认同的焦虑和批判西化的声音,李双泽的发问更像疾风鼓荡之时一场淋漓的山雨,激起了文化界广泛的讨论,相关文章在各个刊物上印发。歌手杨祖珺曾在《淡江周刊》毫不留情面地发问:“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可曾真正创出一条属于中国人自己的路走?” 后来,李双泽为了救人溺水去世,胡德夫整理李双泽的遗稿,里面就包含著名的《美丽岛》和《少年中国》。后来这两首歌因为政治原因被定为禁曲,胡德夫也遭到封禁。此后近20年,他开始为争取原著民权利奔走,因此在胡德夫的介绍中,也总会加上“台湾原住民运动先驱”。这期间,他虽不能公开演出,但他的歌声和他的步履一样,从未停止,给苦难之中的民众带去安慰。 正是这样,胡德夫的歌中总透着人文关怀,他说“这个世界其实是由凡夫俗子和贩夫走卒所构建起来的一个大地世界,我希望能够为他们、为自己、为我记忆里面的事情,去写一些写不完的歌曲”。 传承最深处的旋律 颂祭祖先(Sling Sling Sling)胡德夫 - 时光 很多歌可以被翻唱,甚至翻唱比原唱饱满,而胡德夫的歌,尽管它没有复杂的技法,但仍无法复制。他的歌声源于他的经历,歌里有一种很壮阔的情绪,不只囿于人与人之间,更关乎人与祖先的对话,人和自然的共存。 有的哼唱直接用原住民语言哼唱,虽然不明白那些音节是什么意思,但这些旋律仍可将周身包围。我们看不到我们的祖先,正如我们祖先不能看见我们一样。可是那些久已逝去的人们,依然存在于我们的生命里。 他们作为我们的禀赋,作为我们命运的负担,作为循环着的血液,作为从时间的深处升发出来的姿态,像是一种无名的势力,并且将确切地产生影响。然后在某一个时刻,他们连同星野河川,像是太古谐音中最深处的旋律,在我们耳边同时奏响。 这几年,比起在大陆的演出频率,胡德夫在台湾演出的次数要少得多,商演几乎没有。他现在更多是免费教小学生唱原住民的歌谣,古调。他在采访中很多次表达出这种担忧,很多歌不去传承,就消失了。 对于已过花甲的胡德夫来说,牛背上的小孩已经不再牛背上,但歌声中对生活的叙述,对美好的憧憬一直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