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爱的罗曼史
一、杀妻
(2004年9月10日)
文化馆参与敖包祭祀活动,送完彩旗,当天返回来,本来要三天才回来,他当天回来,做个了断。
他摘下挂在衣柜里的蒙古刀,羊皮套受潮,腥膻气扑鼻。这是他们结婚时收到的礼物,木质手柄镶嵌着黄金,握上去,温润冰凉,是他这辈子摸到手感最好的刀,他把羊皮套扔在地上,这把从做出来就无用的刀,刀刃像瞎子睁开的眼,发射着激动的光。钢琴房里传来琴声像一条条毒蛇,从他的七窍钻入,吃掉他的脑子。他脱了鞋,像一阵秋风悄然吹上楼梯,猛地推开门,琴声戛然而止。
妻子穿着洁白的舞裙在夕阳下跳舞,见到他闯进来,像个雕塑一样僵硬。
他捅了她三刀,她的手搭在他脖子上,抽搐着,挣扎着喊:你,这回你满意了……她极力想挣脱开他,可没了力气,眼睛看着那个男的,他挣扎着朝他手机爬去。他一脚把手机踢到钢琴下面,他朝她爬来,他把他拖到墙边上,地下的血迹拖出一幅抽象画。
他在洗手池洗了手,脱掉衬衣和裤子,把蒙古刀冲洗干净,放回刀鞘里,颓然坐在沙发上,楼上有东西跌落的声音,他想,他们还在这挣扎,还没死利索,反而有一丝宽慰,他想打电话叫救护车,又想自首。这时,白有国给妻子打来电话,他接了电话。
“街上杀牛,我买了二斤,有葱吗?”
“没有。”
“我买完葱就过去,白樱落呢?”
“啊,好像去做演出服了。”
挂了电话,他从抽屉里拿出两打崭新的钞票,又从影集里拿出一张和妻子的合影,一两件衣服,在逃跑和自首之间彷徨,岳父提着肉和葱进了门,说:“你不出差了吗,多会儿回来的?”岳父看了眼桌上的蒙古刀,上面还沁着水珠。他没有回答,岳父进了厨房,他把蒙古刀装进背包里。岳父到阳台上拿晾晒的围裙,看他面色惨白,目光呆滞,手上裹着纱布渗出暗红的血来。“手咋了?”此时楼上一声轻微的响动,他侧耳听,说:“楼上进了老鼠,刚撵老鼠划的。”岳父叹了口气,说:“你俩的事儿,我说她了,她说就弹弹琴,跳跳舞。哎。”他背起包,假意撇了厨房一眼,说:“醋没了,我去买瓶。”就出了门,岳父说:“早说,我顺手买了。”
他心里想着,王翌年是死的死死的了,在白樱落胸口捅了一刀,怕也活不成。他骑着摩托,直奔城东郊区大桥下的工夫市,现在快秋收了,牧民需要大量雇工打羊草。几个工头在吆喝着:“西乌旗,一天三顿肉,工钱一百五,能干到老秋。”他摩托车没锁,停在不远处的路边。工头打量着他,像看一头毛驴:“能打草?”他点点头。工头抓过他的手看看,略加怀疑,把他推到面包车里,边吆喝着:“还差俩,西乌旗打羊草的。”他瑟缩着,坐在面包车的小板凳上,挠了挠头发,头发凌乱,他显得更加落魄。几分钟功夫,又上来两个人,卷着旱烟,他要了点烟丝,也卷了一根,车里烟雾缭绕,人挤在一起,他感到安全。车开走,在夕阳的余晖中,他看到摩托被一个贼眉鼠眼的人骑走,像骑自己的一样。
他闭眼眯了一会儿,天色渐渐黑下来。岳父把饺子馅腌制好,活完面,等人回来一起包饺子,打电话都关机,楼上传来微弱的东西跌落声响,他沿着楼梯上去,开门看见奄奄一息的女儿抽搐着,他几乎昏厥过去,马上打电话叫救护车,报警。白樱落被拉走抢救,在第二天黎明抢救无效死了。老头儿一夜增了许多白发,他本打算退休养些花花草草,下下棋,跳跳舞,找个老伴。女儿死后一个星期,凶手外逃不知所终,他申请提前退休,他干了一辈子交警,小城交通井井有条,却有些东西不知不觉乱了。他脱下交警制服,这辈子只剩下一件事,抓到杀人凶手王志刚。
二、逃亡,遇到坏人
面包车在半夜到达草原深处的一排蒙古包,七八个人挤在一张大床上,第二天天一亮,管事儿的蒙古汉子在磨扇刀,桌上放着奶茶,炸果子,锅里煮的羊肉冒着泡。
一天一百二。
不是一百五吗?
路费不要钱?车不烧油?我也得挣钱。
一百三,你少挣点。一个有着深沟一样皱纹的老汉说,带着商量哀求的语调。
你少挣十块,一包烟钱。王志刚帮着求情,给小胡子点了一根烟。
这样,他们每天多争取了十块钱。
他不在意钱,觉得自己像个蒲公英,不知道哪阵风,把他吹到哪里去。他不敢回忆过去,不能企盼未来,如一个囚徒给困在此时此刻。
妇女端来洗脸水,几个人轮流洗脸,一盆水洗的污浊了,倒了在换一盆。洗完脸,吃过早饭,拿了扇刀,十几个人奔向草场。五六个人并成一排,齐刷刷的挥舞着扇刀,露水散落,夹杂着各种野花的牧草齐根断开,汇聚在一起,不远处山坡上有两个石头堆,像两只眼睛发着白光。王志刚没打过草,慢慢落在后面,领头的瘦脸小胡子挖苦他:“假把式,拖后腿!”王志刚手心磨起一个水泡,还是不得要领。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歪嘴少年,是个小哑巴。小哑巴看着他身后狗啃过一样的草地,手把手教他,双腿岔开,不要紧握扇刀把,扭腰,靠腰上的劲儿带动,整个身子用劲儿,才能又快又好。到了晌午,王志刚成了一把好手,割的像割草机一样整齐。
晌午休息,牧场主骑摩托送来奶豆腐,羊肉,开水。王志刚昨天失了魂,今天累散了架,吃了点肉,喝了几口水,头枕在帆布包上,一闭眼,他就想起那个下午,她一身白色的舞裙,裙褶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涂了口红的嘴唇像凋落的玫瑰花瓣,夕阳的光照在她身上,她像个下凡的仙女,比在他们的婚礼上还要漂亮。
两只蚂蚁爬上他的脸,触角碰着他的嘴角和鼻子。他醒过来,一把拍死一只蚂蚁,另一只跌落在地上,他把蚂蚁捡起来,扯掉蚂蚁的两条最粗的大腿,剩下几条细腿。蚂蚁在地上干弹腿,连指甲盖大的地方都挪不出去,他转身离开,留下蚂蚁在漫长的挣扎中等死。
他父亲是个羊贩子,有一个冷冻仓库和羊肉屠宰场,他在文化馆,干了十年还是个小科员,业余时间管火锅店,他不爱看书,喜欢出去采风,喜欢和田间,牧场的里老人唠嗑。他精瘦的脸,经常晒的黝黑,像个精干的屠夫。
晚上干活他就和小哑巴混熟,他不想说话,小哑巴说不出话。
其他割草的人要么是村里农闲的农民,也有下岗的工人和无业青年,像蝗虫追逐绿色一样,哪里有活,他们就去哪里,割草,放羊,盖房,垒砖,有的去煤矿挖过煤,只要是给钱的体力活,他们都能干。王志刚听着他们闲聊,寻着自己的出路。
“招羊倌,管吃住,一年一万五……”
“无冬历夏,一天就合几十块钱,熬人。有挣钱的活干干,不行就猫冬了。”
王志刚把他的帆布包当枕头,里面的四万块钱,就是他的命。他寻摸着找个偏远的地方,租一片草场,买几十头羊。像一颗草藏在草原中,连同他的罪恶一起藏匿。他们闲聊,他也伺机打听。
“哪有租草场得?”王志刚有意无意的问。
“你租啊?”
王志刚摇摇头。
“缺钱的懒汉租的多了,不少蒙古人懒,能喝上口酒,啥也不管了。”
“便宜的一亩五六块钱,羊不值钱,地就不值钱。”
一天的时间,悬赏通告贴满了小城。
悬赏通告
2004年9月10日,大板镇幸福小区发生一起命案,公安机关侦查发现重大作案嫌疑人王志刚 *** ,此人1976年6月7日出生,身高175,略瘦,为了弘扬正气,震慑罪犯,维护良好的社会治安环境。请广大群众积极向公安机关提供线索,对提供线索或协助抓获者,将给予十五万元奖励。
下面附着王志刚的照片和身份证号和警察联系电话。
东大桥也贴了一张,打印机缺墨,字迹不太清晰,嫌疑犯面部照片有点糊,只能约略人出个大概。
三天后,王有国和一个年轻刑警小李,在城郊一个农户门前找到王志刚的摩托车,刑警在对摩托车拍照取证,偷车贼探头从门里出来,又像弹簧一样缩回去。我那个有过追过去,偷车贼绕过房子,跳进羊圈,崴了脚,王有国一撇腿翻过去,把他摁在羊粪上:“哪儿偷的?”偷车贼装糊涂:“谁啊?”小李进来把偷车贼拷上,说:“叔,抓回去审。”偷车贼带着手铐:“我没偷。”王有国上了火, *** 两个大嘴巴,一脚把他踢到门外,拎起他的脖领子,偷车贼鼻子出血,眼冒金星。不服气的说:“南大桥工夫市。”王有国问:“骑车人呢?”偷车贼说:“不是找人就是找活,车也不锁。”
东大桥工夫市场,平时都是些泥瓦匠,装修房子,当小工,打杂的。满地烟头,旁边是个垃圾场。秋天是旺季,一波波的人来这里找人干活。当晚警察盘查了工夫市,拿着王志刚的照片找拉活的司机打听。拉活的司机说:“脸儿熟,不是打草就是掰苞米去了,放羊,上了个面包车。”
现在正是过冬牧草储备时节,从南大桥拉走的,每天都有几十人。警察连夜排查。找到面包车司机,让他带路去找人。小胡子说:“我得拉活,答应人了,拉一趟五百。”王友国把他拉到一边,从钱包掏出五百块钱给他,说:“找到人,额外给一千。”小胡子说:“说话算数?”王有国说:“信不过警察?”小胡子一撇嘴,把嘎嘎硬的钱对折,用拇指捻了捻。旁边另一个司机给他一根烟,指着手机里的悬赏照片,在二十万上点了点,挤挤眼。
小胡子和警察小李在面包车里,后面三个便衣警察开一辆越野车跟着。开到城北开发区,小胡子停车拿了纸穿过一片菜地,直奔后面的茅房。打通电话:“你别说话,上回给你送的人,那个小胡子,有点文化的,是个逃犯,悬赏二十万,我给警察领路,正过去呢。”
草场主是个大眼泡山东人,租了一块草场,贩卖羊,赔了钱,就自己养起羊来。草原的信号不太好,他边往高处走,边喊着你大点儿声,直到听明白小胡子说的话,才静下来,一句话也没说,想着如何稳住王志刚,如何动手将其抓获。
接完电话,看着不远处王志刚挥舞着扇刀,割草正起劲儿,他清了清嗓子,一反常态。
刚杀了羊,趁热,中午早歇工。他说的心不在焉,但还是听见自己心蹦蹦跳。
小哑巴回头看。
有酒,想喝的喝二两,别耽误活。
王志刚抹了一把汗,觉得反常,扭头看着放在草堆上的水杯和背包,看到牧场主也盯着草堆,随后挪开。他很警觉,钱没了,逃不了多远。收工时,他集装在草堆后撒尿,从包里拿出两万塞进塞到裤腰里,勒紧了裤腰带,把他和妻子白樱落的结婚照对折,放进衬衣口袋里。那把蒙古刀也塞进裤兜,以防万一。
吃饭还是在那个平房里,王志刚把提包放在隔窗能看见的蒙古包门口,旁边放着一大块磨刀石,五六个扇刀到头放在旁边,他的包和其他人的水壶,衣服堆在一处。一辆摩托车就停在房子后面,钥匙插在上面。
十一点多,铁锅炖手把肉咕嘟咕嘟直冒泡,火候正好,端上来一盆切好的手把肉,肿眼泡拿着一把小刀给大伙切肉。随后提上来一桶凉水泡着的啤酒。皱纹老汉用牙咬开一瓶递给王志刚,自己又咬开一瓶,喝了口酒,顺口气上来,笑嘻嘻的说:能喝啤酒,一百八一天,不亏。王志刚看着包裹处,喝了杯酒,他的背包不见了。就过去看,肿眼泡正在库房里,看包里的东西,一本关于敖包的书,两件衣服,两打钱,一包烟。肿眼泡愣住了,尴尬的笑笑。书包旁边放着绳子和木棍。
来拿烟,王志刚说。
肿眼泡把沿河递给他。
翻啥呢?
你跑不了了。
肿眼泡拿起棍子朝他头上砸下来,棍子弹开,王志刚狗急跳墙,抄起一把扇刀甩过去,刀尖刺进肿眼泡的小腿里。
随后他快速转身关门,合上门插销。直奔房后的摩托车,冲过围栏缺口,一溜烟冲出小路,直奔大路。
摩托车后座支架上放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颗大白菜,还有一件黑色外套,跑了一阵,披上黑色外套,压低帽檐。这几天,他曾经细嫩的脸皮像干涸的水泡子,开裂,掉皮,嫩中透着暗黑,搞了顶帽子,留了胡子,皮鞋换成黄胶鞋,加上摩托车上那件黑色几乎褪色成灰色的外套。他想尽一切办法脱胎换骨,战战兢兢的行驶在冒火的柏油路上,路上多是摩托车和农用车,一遇到小汽车,他心跳加速,怕有警察跳下来,他压低头,看路都是偷瞄。
刑警小李催促小胡子司机快点开。
再快就飞了,悬赏真的,一出手二十万?
局里出十万,遇害者家属给加了十万。
奥。
小胡子深踩了一点油门,面包车偶尔发出嘎嘎的声音,一路狂奔。
快到了。小胡子说。
在一条笔直连着天的路上,面包车迎着王志刚面开过来,王志刚压低帽檐。王有国正在打瞌睡,但还是瞥了一眼王志刚的摩托,看到摩托后面驮着大白菜,他又疲惫的闭上眼。他和警察贴了一夜悬赏通告,天亮他的手给油墨蹭的黑亮。王志刚看到面包车侧面贴着透明胶布,猛踩油门,排气筒冒黑烟,一路向北,越往北越地广人稀,十年前很多逃犯,躲计划生育的,还有从朝鲜逃过里的女人都在这广袤的土地落地生根。
警察和逃犯在路上错过之后,在王志刚干活的草场,王有国看到了王志刚的皮鞋,裤子,提包,还有小腿肚子被刺穿的肿眼泡,小胡子司机还惦记这他的一千元。
王有国暗自后悔,二十万悬赏,反而给了他一次逃跑机会。他开始对世界感到迷惑,他一辈子恪守规则,规规矩矩办事,从不做亏心事。他想,也许,他这个土老帽,守着老一套办法,过时了,他不明白女儿出轨,女婿杀了女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靠着他一直坚持的正义把王志刚绳之以法。他信好人有好报,他资助了两个贫困学生念大学,到城管那给收破烂的说情,他不信好人有好报,于是开始喝酒,他不在乎什么高血压之类的了。
摩托栽倒路边的沟里,沿路追逐的警车呼啸而过。
王志刚栽倒在路边的河沟里,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警车警铃呼啸闪过的声音,让他昏迷的躯壳战栗不止。
此时,一片混沌中他记起和白樱落初识的日子。
三、人生初见,婚礼
2000年4月25日
2000年元旦,在刚开业不久的新世界歌舞厅相亲,歌厅靛青色地砖,一个圆形大厅,周边围着一圈老式椅子,小圆桌。舞台上方有挂着四个红灯笼,还有一些灯管,彩灯。
赵归龙在弹钢琴。
小圆桌上放着瓜子和糖,白樱落跟着表姐来到舞厅,王志刚坐在她旁边,她扎着一个大马尾,头发柔顺发着乌黑的光,系着一条红色的丝巾,身材瘦弱,脖子修长,她在芭蕾舞团领舞,脚伤之后告别了舞台。舞厅幽暗闪烁的灯光抚摸着白樱落的脸颊,她显得冷峻而优雅,和舞台中跳着释放欲望的现代舞格格不入。
王志刚三七分头,打着发蜡,灰衬衣扎进腰带里,一件休闲外套,一身公务员的打扮,老气沉稳中透着英气。见到白樱落的美貌,他不敢正眼去看,怕尴尬就吃起瓜子来,越吃越尴尬,觉得自己土里土气无地自容。
表姐说:跳一曲?
白樱落说:我脚受伤了,你们跳。
表姐为了缓和气氛,就拉着王志刚跳起来,王志刚动作扭捏,不太会跳,踩了表姐脚,表姐疼的憋红了脸:中央芭蕾舞团的,去意大利、法国演出,她妈得了癌症,她不成家,闭不上眼。
王志刚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垂涎于白樱落冷峻的美貌,闪电般的爱情,他想她一定是个贤妻良母,想和她结婚。白樱落看到王志刚笨拙的躲闪着,踩了表姐的脚,她笑起来。后来王志刚说她的笑容像绽放的樱花。
当晚王志刚骑摩托送她回家,之后他从一本诗刊里拼凑些诗句,当成情书送给他。让白樱落颇有好感,认为他木讷的外表下,也是浪漫的。他看上她温柔娴淑,她看上他文绉绉的浪漫,王志刚爸爸开屠宰场,有冷冻仓库,家境还不错。白樱落父亲白有国是个交警,一辈子规矩本分。认识一个月后就举行了婚礼。
白樱落的母亲希望举行露天草地婚礼,白色主题,纯洁优雅,白樱落穿着白色的婚纱,在父亲的带领下从布置好的花丛走来,宛如仙女。她母亲插着胃管参加了婚礼,婚礼上,白有国和白樱落在一首《爱的罗曼史》配乐下,比划着手势,跳了一个简单的舞蹈献给她母亲。白有国有些呆板,动作不太熟练,盯着白樱落的动作,生怕弄错,白樱落放慢动作。之后,白有国做了简单的致辞:落落小时候就到北京学芭蕾,在学校寄宿,练立脚脚指头直流血……白有国说着哽咽起来,随后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芭蕾舞竞争残酷,她打小就追求完美,今天把她交给你,以后你要好好待她,有什么问题,我保修,你别修理。
参加婚礼的人笑起来,王志刚像接到任务一样说着客套话: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珍惜。
白有国拉着白樱落的手放到王志刚手上,握紧。
四、遇到好人
从大路拐了几个岔路,王志刚向北开了有二百多公里,离开小镇已经有五百多公里,中间还经过一片林区。他想着自己应该暂时安全了,就略微减速,摩托车兜里有一瓶套马杆,他拧开喝了两口,继续向前走。
天色将晚,在听见远处警铃响,他手脚一阵痉挛,骑着摩托车栽进阴沟里,失去知觉。
一匹白马在吃散落在王志刚身边的白菜,吃了几口就把鼻子凑近王志刚脸,拱着。王志刚还在昏迷中,脑壳中警 *** 来回反射回荡,无法消失。
一个蒙古族小哑巴过来赶马,发现昏迷的王志刚,把他放在马背上,把马拴在摩托车上,他推着摩托车回到一个蒙古包里,他被放在床上。给他喝了一些酸马奶,还掏出一包针,给王志刚针灸,王志刚在昏黄的灯光下苏醒过来,听见羊羔咩咩的叫声,见一个老太婆在喂羊羔。歪头看见外套叠好在桌子上,两万块钱叠在一起紧挨着衣服。他放了心。
醒了?巴音驮你回来的,你要去哪儿?老太太说着在他面前晃了晃手。
王志刚无处可去,没有答案,他说。
倒卖羊赔了钱,想租块草场。
出租的,沙子地多,还得往北。
夜幕降临,王志刚想起身,巴音在外面研究王志刚的摩托,像小孩一样骑在上面,嘟嘟嘟的开着。老太太一步一个脚印挪到门口,喊着:滚下来,又欠揍。
八音下了摩托,依依不舍,端着一盆肉肠和羊肉,直着脖子进了屋。王志刚一眼就看出八音是个傻子,又心安了些。
八音用小刀切羊肉,肉肠喂王志刚。老太太又问。
你家哪里?
王志刚嚼着羊肉,想着谎言,很快就有了。
西乌旗那边,买卖赔钱,老婆跟人跑了,三岁我妈就死了。
现实和谎言夹杂在一起,他还挤出两滴混合这虚假好真实的眼泪。老太太也许见过太多生死,无动于衷,说羊不值钱,年轻人都往外跑。
巴音说伊吉,我要骑摩托。
你掉沟里,我可拉不出来。老太太说。
巴音指着王志刚,说让他教我。
教你骑沟里?老太太数落他,随后对王志刚说他一直是八岁那样。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那一晚,王志刚脖子动不了,睡得安稳,一个梦也没有做。
第二天脖子好点,他在蒙古包边溜达,查看地形,每到一个地方,他想的都是逃跑。挨不住巴音拖着他的胳膊哀求要学骑摩托,他一个小时就教会了八音骑摩托,老太太走路弯着腰,让巴音慢点骑。
*** 对老太太家定为五保户,她说不干活,人还算活着吗?
下午,他帮老太太修好了门把手,羊圈的篱笆墙快烂掉木头挖出来,换上新木头。一天下来,他干活的手起了小茧子,加上秋日午时阳光曝晒,灰尘在他脸上凝结成细纹。他想借由外表的变化,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隔绝过去,迎接明天。
临走时,巴音骑在摩托上不愿下来,他就想用摩托换一匹马,他不敢去加油站,摩托对他来说就是累赘。有了马,他更像一个当地人。
他要给老太太钱,老太太没要。他认老太太当干妈,在他读过的文献资料里,以前很多来草原做买卖的 *** 会认一些干亲。他说,我欠了你们,认你当干妈吧。
老太太愣了下,小碎步挪到一口箱子前,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箱子,拿出一个银制的佛手吊坠。王志刚忙跪下磕头,老太太顺手给他戴上,说这个保平安。
一个挺着大肚腩,头发凌乱的中年人骑马来送里一袋大米,一箱苹果,一篮子蔬菜。老太太拿出洗的泛黄的手绢,一层层剥开,从面拿出一张一百元的结账,中年人给她找了零,老太太把零钱叠好,放在手绢里,手绢四个角一层层叠上。边叠边说: *** 儿子,贩羊赔了钱,想租个草场,你帮着找找。
王志刚从他的钱里掏出几张,又掏出几张,一千左右,顺手塞进巴音的口袋里。
王志刚和大肚腩一起骑了半个小时马,抄近路,穿过一片白桦林,翻过一座小山岗,山岗的另一边草地沙化,抱成团的蒿草,稀疏的灌木丛,地上散落着牛粪,羊粪。又走一段,遇到一头母牛带着小牛,母牛很警觉,伸直脖子看他们,走到低洼处的一个水泡子,水井旁边是个盛满水的铁皮槽,羊群挤在周围喝水。老羊倌坐在旁边给烟袋锅装烟,一个小孩拿棍子在追打一只被套子套住的灰色野兔,嘴里叽哩哇啦的喊着。大肚腩趴在水桶边喝了几口水,王志刚嫌脏没喝。
穿过低洼处的绿洲,一面是绵延至天边的沙丘,另一边是沙化严重的草场。迎面走来一个走路拉胯的羊倌,嘴唇开裂,冲他们走过来。
有水吗?
大肚腩摇摇头,转身指了指不远处,那边有水?
去里面找羊,差点没出来。
家门口迷路,有出租草场的吗?
羊倌指了指远处,一直往那边走,有租的。
临分别,大肚腩给王志刚留下一张名片,上面写着镇中心加油站西侧便民商店,说能送货,能赊账,日杂五金都有,还有兽药,要什么,有什么。名片上的名字是李福,一个 *** 的名字。
日头西斜,王志刚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小沙丘,口干舌燥,终于看到一间房子从地面升起来,先是烟囱,蒙古包顶,后是蒙古包和旁边的木栅栏羊圈,三四个人在卸四轮车上的牧草,院子旁边已经堆了两个草垛。一个小孩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旁边趴着一条狗。
一个妇女举起望远镜看着他。
荒野给他安全感,靠近房子,他像一个偷羊的狼一样小心翼翼。隔着栅栏,王志刚绕着朝门口走去,其他人还在干活,女人看见他,干枯的眼睛有了水光,王志刚形销骨立,留着小胡子,像从石头里走出来的雕塑,她离婚一年,距离上次见到个像样的男人已经过了三个月,于是她饱经风霜的老脸泛起一阵潮红,然后又是一阵沮丧,她因为不能生育被丈夫赶出家门。
王志刚隔着栅栏问,听人说你这出租草场?
她点点头,说我哥的草场出租,进屋吧。
王志刚舔舔干裂的嘴唇,说有水吗?
女人转身去另一个屋里,找了个不锈钢水舀子,故意舀了满满一舀子水,小心翼翼的端过来,王志刚接过来,撒了一手,咕咚咕咚的喝个饱,女人拿来一块淡红色毛巾,递给他,他擦了擦手。
女人指了指他脸上,他抹了一把脸,把毛巾还给她,毛巾上淡淡的脂粉香留在手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女人,三十出头,脸风干起了皮,嘴唇丰腴,和胸脯一样,他想,正是如饥似渴的年纪,她也许饱经风霜,正如他一样有着不可告人的过往。
一个在干活的红脸汉子带着满身酒气走过来,问。
你租草场养羊吗?
王志刚说,怎么租,是李福介绍我来的。
羊贩子,怎么想养羊?
贩羊赔了钱。
养羊也不挣钱,还白搭功夫。
我有功夫,羊价会起盘的。
女人拿着水舀子站在旁边,王志刚看了她一眼,她把剩下的水泼到地上。
三百亩绿地,算上沙化地,一千多亩,两间知青留下土坯房,有井,一年租金一万五,五年起租。汉子像念告示一样说完,说翻过那边的山就是,有诚意,实地考察。
王志刚点点头。
我去吧,女的说着牵过来一匹马,你喝了酒。
王志刚看得出来,她想找机会和他接近。他们骑马翻过山坡。女的时候她叫乌云,像个孩子一样把他问的底朝天。
家里几口人。
两口,媳妇跟人跑了。王志刚说。
为啥?
赔了钱,跟有钱的跑了。
乌云没有再问。
土坯房有一扇木门,两扇窗子。羊圈一面是砖墙,其他三面是木栅栏,半边顶棚是石棉瓦,缺了一个洞,乌云说洞是大风刮的,养羊少也没关系。
天色将晚,乌云问晚上去哪儿?有地方吗?
王志刚点点头,说去朋友那。随后低头看了看摩托车油表,说这点油可能到不了。
天快黑了,住我家吧。
王志刚说行,地相中了,钱不够。
乌云说,要诚心租,钱好谈。
当晚,吃完饭王志刚就在旁边招待客人的蒙古
乌云恳求他的酒鬼哥哥,先收一年房租。故意让住在库房的王志刚听见。说完租地的事儿,乌云小声说,来提亲的不是太老,就是瘸子,这个行,看着老实。
他结婚了。酒鬼哥哥身形站不稳,扶在墙上,嘴上说话利索。
媳妇跟人跑了。乌云说。
不知底细,行吗?
他说话好听,像有点文化,可能走了背字。
送上门不值钱,要让他上门。
又不是做买卖。
当晚王志刚睡的很不安稳,乌云看他,他就知道乌云想和他好,他知道自己是个没有未来的人,要么在这荒蛮之地苟且偷生,要么去接受审判,他恐惧审判和死亡,那还不如像一粒沙,一只蚂蚁一样存在于世上。那些他不愿想起的过往,趁着微弱的月光,潜入他的梦里。
五、调查出轨起源
派出所里白有国看从酒店调来的监控。
天王酒店大堂的监控,女儿落落和赵归龙进去,半分钟后,王志刚尾随进了酒店,又过了几分钟,王志刚抽着一支烟,直愣愣的走出电梯,像失了魂魄,撞上一个胖子,还骂了胖子,两人推搡起来,胖子一个大嘴巴把他扇的一个趔趄,有人来拉架,他瑟缩着蹲在墙根,几乎哭出来,围观的人多起来,他点了一支烟,若无其事离开。
白有国看了两遍。
旁边广场舞领队那个肥硕的女人在接受刑警小王询问,她说:不少人传,不正经,可能装,红旗广场都装不下。
小王:谁开始传的?
肥硕女人说:没风能起浪?有个男的来广场找她,之后,她来广场就少了。
小王拿出赵归龙的照片给女人看,女人点点头,压低声音说:是她老公干的吗?见谁都有话,没和邻里红过脸,仁义。
白有国不想听,就去了另一间屋子,拿出一张地图,在上面做标记。
小王过来。
白有国说:我女儿不会出轨,从小家教就严,你知道吗?跳芭蕾,
白有国不停的念叨。
小王说:嫌疑人是确定的,不管什么原因,先抓到他。悬赏令,网上通缉都发下去了,就等线索了。
白有国说:他小时候跟他爸去倒卖羊,对牧区熟悉。
小李说通缉令和协查令都发过去了,那边地广人稀。
白有国拿出一张地图,在北边花了一个圈:跑不出这个圈。
小李说:也有可能逃到别的省市。
白有国:他最远到过北京,还能逃到哪里?
之后,白有国买了一辆二手半截子皮卡,沿着王志刚逃跑的方向,沿路,每遇人家,就发悬赏单子。煤矿区,蒙汉杂居区,偏远牧区,结识新朋友,发展线人,总有一天,让那个王志刚现原形。
一个月后,他开着皮卡,沿路探访到巴音家。一辆收牛的货车,阿婆在帮着牛贩子赶牛,巴音拿棍子阻拦牛贩子,阿婆阻止巴音,巴音哭起来,那些被卖掉待宰的牛,磨磨蹭蹭不愿上车,阿婆帮牛贩子驱赶着,把第三头小花牛的牵牛绳解下来,她手里握着三根磨得油亮的牵牛绳,上车的牛隔着铁笼子哞哞的叫着。
牛贩子给阿婆付了钱,阿婆在数着钱。白有国给牛贩子点了一支烟,掏出一张通缉令,牛贩子看看,摇摇头。白有国说:以后遇见的话,给我打电话。白有国说着指了指通缉令上面的电话。牛贩子有些不耐烦,瞟了一眼通缉令,就递给他:你谁啊?白有国:宏图屠宰场知道吧?我亲戚管采购,你帮我留意着,我帮你卖牛。牛贩子接过通缉令,看了一遍,白有国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彩印的纸,上面印着王志刚的照片,都是他和白樱落结婚时的合影,他挑了几张剪开,只留下王志刚。巴音从他的车厢里拿了一个五彩的皮球,也凑过来。说:这个人,在我家住过。白有国眼睛放光,把事情原委仔细询问了一遍,阿婆说:和送菜的一起走的,还给八音塞了钱,是个好人。
阿婆不认字,白有国要到了送菜人的电话,一天后在喧闹的集市上遇到了送菜的人。那人看了看他说:他问我哪有煤矿招工,哪里雇放羊的,一直往北去了。
白有国去了王志刚表哥当保安的煤矿,他表哥说:我们这是大矿,招工都是正规的,有几年没联系了。
此时王有国和刑警正满世界通缉他,王有国看着他的地图,在上面标了一些偏僻人少的地方,他要逐一排查。
过一遍筛,他小时候跟他爹贩过羊,多数藏在草原里了。
我还雇了个人,从东面排查。活一天,查一天。你们刑侦不是有句“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凡是寻找的,都能找到吗?”
六、成为牧羊人
他害怕意外和不可预测的生活,如今每天都如昨天一样重复,这让他心安。
王志刚换了一个老气横秋的名字王翌年,在放羊协议书上签字。巴图鲁找了个保人必勒格,是个老牧羊人,白胡子,脸上沟壑纵横,不识字,乌云把租赁合同念了一遍。
巴图鲁雇佣王翌年放羊,对头一年,草场两千亩,在北部草场,有一间土房,羊圈,水井,管吃住,期间防盗防火由王翌年负责,因放羊丢失造成的损失按市场价赔偿。酬劳一年一万元。
雇佣人:巴图鲁
放羊人:王翌年
担保人:必勒格
必勒格在合同上画了个圈,摁了手印。
王志刚成了一个羊倌,他想着,找一个犯人容易,找一个变成羊倌的犯人就难了。一个月来风吹日晒,他变得又黑又瘦,留起了小胡子,改变说话的口音,让自己听起来像个本地人。如今,羊群成了他最好的伪装,他没有未来,不敢回忆过去,是一个困于现在的囚徒。
之后,他开始了日复一日放羊的日子。
水井离他的房子有两千米,他每天早晨都要起早去挑两桶水,做饭,洗衣用。之前依稀有一条从水井通往房子的路,两个月后,这条路清晰无比,他闭着眼打水也不会掉进井里。某一天,桶底开始漏水,挑回来两桶水漏的不到一桶。他有两个盆,一桶水装量两个盆,一盆水做饭,一盆水洗脸。
一天早晨,乌云骑马从几公里外给他送米面,油盐,也有煮熟的羊肉,自己炸的果子,有炒好的奶茶,开水一泡就能喝,王志刚正在挑水的路上,一挑子两桶水压得他有些驼背,他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乌云追上他。
还缺啥?
有报纸吗?糊墙。
赶明儿看谁去镇上,捎回来些。
很快到屋门口,乌云下马卸了货,拿出一件黑色棉服,说早晚冷,看合适不。
王志刚放下扁担,没有试,说:谢谢,多少钱,从工资里扣吧。
马见到水桶就伸脖子过去喝了两口,乌云拉拽着纲绳,骂着马:死马,该喝不喝。乌云上了马,扭头说:你媳妇跑了,还回来找你吗?
王志刚拎着一桶水进屋,出来说:不会来了。
乌云说:一旦回来呢?
王志刚抬头看看天,拎起另一桶水。
放了一个星期羊,他熟悉了这里的地形,有一条蜿蜒的路通向外面,里面越过一个水泡子,过了水泡子,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草场和荒漠的交界处有一个小山岗,他常坐在上面,看羊群的动向。山岗上散落着一些石头,似乎是曾经的某种遗迹,上面还能捡到贝壳。这个石头遗迹也许是一个敖包,每次他走上这个小山岗,都捡来一块石头,有时大块,有时小块,他想堆起一堆石头,慢慢的像一个敖包,这里的荒凉慢慢变得可以忍受了。
他想着这里几百年前还是湖泊,沧海桑田,不过是转瞬。
平时没人,孤得慌,他把土房修整好,唯一的一件家具,四条腿的老桌子,他打磨抛光,桌子也焕发了昔日的光彩。
那天下午,乌云骑马来送物资,早来了两个小时,趁王志刚放羊没回来,就帮他打扫房间,帮他洗好衣服挂在晾衣绳上,胶鞋洗好了放在墙根,墙根上摆着一排王志刚捡来的贝壳。王志刚放羊回来,把羊群赶到羊圈。看见远处一辆摩托车过来,前面是一个大挡风玻璃,骑车人带着头盔,穿着一身藏青色衣服,车尾有一个竖起红灯,红灯没有亮,照得他心惊肉跳,他双腿都失灵了一般,像个行尸,穿过晾衣绳,乌云正在洗他的鞋,不跟他说话,也不看他。他伸手去黑色外套内侧口袋里掏。
照片呢?
乌云扭头一看,王志刚走到窗台前,他和白樱落的泛黄的合影泡过水,风一吹变得皱巴巴,此时警察已经到了羊圈门口。
王志刚把照片塞进兜里,蹲在石板铺的门口,从乌云手中抢过刷子,把刷干净的鞋又刷了几下,说:我来吧。
乌云起身去和摩托警打招呼,摩托警摘下帽子,在后座的帆布袋里拿出一摞报纸,说:镇上碰见你哥,我正好下牧区,捎给你。
乌云接过报纸,说:进屋坐会儿?
摩托警察说:不坐了,有水吗?
乌云对王志刚说:哎,舀点水来?
王志刚要起身,随后用一种憨厚的蒙古腔调说:我手脏,你去吧。
乌云抱着报纸,说:进屋喝吧。
乌云抱着报纸进了屋,摩托警跟着往屋里走,走到王志刚跟前,他起身朝警察点头,很亏扭过去,把鞋放在晾衣杆上,扭头在小库房里拿了玉米饲料,去羊羔圈去喂羊羔。
警察进屋喝了水,说:这是谁啊?
乌云说:放羊的亲戚,我表舅那个旗的,姓王。
警察看着她笑笑:你哥还托我给你介绍人,还用吗?
乌云笑笑没说话,她想和王志刚好,可他那个跟人跑了妻子成了他们之间的墙。可是他不在乎。
送警察出来,乌云还在夸王志刚:手脚笨,活计好,人也好。
警察说:让你哥别喝酒了,不听劝,早晚喝死。
看着警察走远,王志刚脊背出了一身汗,脑门也沁出细密的汗水。他开始不想和任何人扯上关系,擦完汗水,他想世上最好的藏身之地不是这荒漠之地,而是藏在和乌云的关系中,当晚,乌云要帮他糊墙,他没赶乌云走,花了两个小时,把放床的屋子贴满了过期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
当晚,他们在贴好报纸的屋子里吃饭,乌云喝了几口酒,脸蛋红了,说:你知道吗?我嫁过人,生不了小孩,还挨揍,我死给他们看……
说着乌云撸起手腕给王志刚看,说我是不会下崽的母牛,我受够了,我念书念到高中,我知道什么是爱情,结了婚,就像一根线,给织进他们家的网里,一下就乱了头绪。我没死成,骂他们,闹个底朝天,离婚,开始那个轻松,回娘家,没过一个月,我真多余……
那晚风一阵阵的刮,风力发电机功率不稳定,房间里唯一的电灯抽搐一般忽明忽暗,王志刚作为一个倾听者,乌云的故事他没听进去多少,反而把他带到不愿回首的过往之中。
七、甜蜜与哀伤——婚姻貌合神离(经济情况有了危机,产生隔阂,生小孩问题的争执)
他和白樱落的婚姻就是忽明忽暗的。
王志刚是文化馆的小职员,周末去火锅店照看生意。他刚刚三十岁,就和那些人一样的穿着,衬衣,开衫毛衣,黑色或藏蓝色的夹克衫,黑皮鞋,西裤,四六或三七分头。聊着同样的话题,到处搭关系。起初他不在意自己的装束,所有人都默契一致。结婚有几个月,他们沉浸在干柴烈火的男欢女爱之中,白樱落除了胸小一些,别的地方都很完美,身体柔韧性和体能都很好,她的脚趾有些变形,脚踝上有一道小伤疤,沿着伤疤有一个小樱花树枝的纹身,暗黑的枝条上开着几朵樱花,还有两朵含苞待放。
有一次,他让白樱落给他演示一下挥鞭转三十二圈。白樱落不肯,推说没有舞蹈室。
王志刚说今年羊肉价高,买个大房子,专门建一个舞蹈室。
白樱落笑了笑,没说话,简单的做了一个转体动作。
王志刚说落落,跳芭蕾的胸都小吗?
白樱落瞅了他一眼,说算是吧,你知道为什么吗?
王志刚说你们不是总转圈圈吗?太大了离心力大,动作就不漂亮了。
白樱落说又转了一圈,说:和我一起学舞蹈的几个同学,胸都没发育起来。真是怪事,老师说每天练七八个小时,对身体要求比运动员还高,雌性激素分泌少,胸就发育不好。老师这么说。我不这么想。
王志刚托着腮,问你怎么想?
白樱落说大胸传宗接代,生育有好处,让人馋,堕落。芭蕾舞是纯粹的美啊,让人心安,积极向上。跳芭蕾的美要超越胸大,一心想要跳的美,意识里抑制胸大,就大不起来。
王志刚像个中学教师那样笑笑:你这是主观唯心。
白樱落:你不懂。
王志刚说:再美,也得生育吧,谁也逃不了。馆里元旦晚会,让准备节目,你跳一曲芭蕾舞吧。
白樱落说我不想跳。
王志刚说我都和领导说了,有啥不能跳,你是专业的。
白樱落没继续说,把头转向窗外,她又想起最初离开芭蕾舞台的日子,整个人散了架一样,什么事儿也提不起兴致来。
王志刚又说了一句我和领导说了。
聊得不欢而散,有人给王志刚打电话要出去喝酒,他出去后,白樱落在小客厅里跳挥鞭转三十二圈,转了不到十圈,脚碰在沙发上,才停下来。
结婚后半年的郎情妾意之后,白樱落发现他们之间沟通的鸿沟。
元旦晚会在宴会厅如期举行,白樱落跳了一段独舞,转了一些圈圈,配合她弹钢琴的是一个钢琴教师,赵归龙。表演之后,是经久不息的掌声,同事们嫉妒的眼神,王志刚和受用,有点飘飘欲仙,还有人说这媳妇又漂亮,跳这高档舞,你真是祖坟冒青烟了。这是个靠关系进文化馆的干事张万明是王志刚要好的朋友,总是打趣羡慕他。
表演之后是集体包饺子,赵归龙凑过来和白樱落聊天,说我弹得怎么样,前半辈子都是对牛弹琴,今天遇到知音了。
结婚的头一年,似乎一切都是好的,走亲访友,参加婚礼,王志刚都要带上白樱落
因为要小孩子的争吵,他推了她。
他说:不管你想不想,我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想要离开,她出走的第三天,出去散心,结果车坏在路上,她打电话给白有国,白有国把她领回去,还说她耍性子。他不理解女儿出走。白樱落又回来了。
结婚三年,他们买了新房子,专门腾出一个三十多平的地方做舞蹈室,一侧装了一架钢琴,摆上古色古香的书架,旁边摆了几张造型简约的沙发,有酒柜,他还买了一些红酒,王志刚从他开屠宰场,冷冻厂的父亲那里借钱,给白樱落一个容纳她舞蹈之心的一个空间,白樱落只高兴了两天,第三天她就又像被捉失了魂的麻雀。
她在舞蹈室里跳了几下,王志刚在旁边写一份社区摄影活动比赛的活动文稿。
白樱落跳了几下就靠在沙发上:写啥呢?
王志刚:幸福家庭摄影活动大赛策划案,抓拍动人瞬间,评选出名次,在文化广场展览……
白樱落又跳了几下天鹅湖的舞姿,略带挖苦的说:幸福生活,一等奖三桶花生油吗?
王志刚:奖励这个报名的人多,十几个一等奖。
白樱落:都是些跳广场舞的,为两桶花生油!
王志刚:你瞧不上跳广场舞的,瞧不上花生油,还有我。
白樱落:我没瞧不上你。
王志刚:你就是,和那个弹钢琴的眉来眼去。
白樱落脸憋的通红,沉默不言,憋了一会儿才憋出两个字:胡说。
每当受到伤害,王志刚就像一条毒蛇对白樱落喷出“瘸腿天鹅”的毒液。白樱落也嘲笑他是个没文化站在墙头咯咯叫的公鸡。每次不管什么原因争吵,最后他们都会丧失理智,互相攻击。
彼此诅咒争吵之后,白樱落开始哭,王志刚也后悔,就去做饭。他总是对白樱落说:妈妈死的早,从小尝遍酸甜苦辣,做饭好吃,我知道放多少盐,你不知道。
白樱落和弹钢琴的见过几次面,为了组织他们见面,王志刚雇来电焊工,把舞蹈室的房子封装了钢窗,舞蹈室的门装了上中下三层插销。只要白樱落和那个弹钢琴的见一次面,他就把她锁在屋里面,让她跳舞跳个够。
第一次把她锁在里面,就把岳父王有国叫来评理。白志国和白樱落谈了一回心,用老一套来劝说她:人不能一辈子跳舞,不能天天吃饺子,总得随波逐流,红灯停,绿灯行,要不会出交通事故。
谈心之后,白樱落又重新去培训班教人跳舞,还报名参加幸福家庭摄影大赛,报完名还领到一张超市优惠券。在优惠券生效日白樱落到了超市,一些人拥挤着拿优惠券抢购,最后一个眼熟的大妈拎了一桶花生油给她,说优惠券不用,明天就过期了,她又买了一些酱油,醋,大米凑够优惠券额度,装了一大袋,沉甸甸的,坠得她手掌疼。
晚上白樱落去文化广场,跟着他们跳了一会儿广场舞,见有舞蹈爱好者在跳舞,有人怂恿她也去跳,第一天她没去,第二天她去跳了一段,有人吹口哨,有人鼓掌,秧歌队的领队让她帮忙编一个好看的节奏,过了几天,白樱落教会了几个领队,每天晚上很多人跟着跳,王志刚有空就来广场看白樱落跳舞,偷着拍白樱落的照片,没有聚光灯,白樱落也找到自己的舞台。他朝白樱落招手,白樱落看了他一眼,恍惚间,想起他们初识的那天。
好日子没持续多久,一天钢琴男找到这里,白樱落和他聊了几句,和白樱落聊了几句,她跟着他离开广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人看见他们去了这个城市唯一的剧院,那晚演出芭蕾舞剧《天鹅湖》。没过几天,广场舞的队伍就流传出白樱落是个破鞋的话。传开之后,每个人都不愿和她说话,用看戏的眼光看着她,和她要后的一个年轻女人还和她聊天,问她女儿学芭蕾怎么样。
白樱落看着小姑娘的脚,说:脚型合格,柔韧性好,学芭蕾,苦着呢,学好了,身体带动脑袋,体验另一个世界……
正说着,一个大妈拉开年轻女人,嘀咕着:离她远点,一个骚狐狸,不三不四,到处勾搭……她说的声音很细弱,能让白樱落听明白意思,又听不清每个字。
她和王志刚提过离婚,王志刚说不离,我爱你,离开你我活不了。
白樱落说:我喘不过气来。
王志刚:换了大房子,落地窗……
白樱落说:你没听明白……
王志刚痛苦的表示听明白了:我就是个俗人,配不上你,就算你跳到独舞,首席,现在也蹦跶到头了。知道为啥到处都是广场,公园吗?那是所有人的归宿。
白樱落一直想要逃离。弹钢琴的劝她和他一起逃离,介绍她在剧团里做一份工作。
他想吻白樱落,白樱落推开他:我还不算老。
他们到酒店去见一个在这里做演出的艺术总监,答应帮她介绍一份工作。
白樱落说:我想去北京,找一份和芭蕾舞有关的工作,或者去念书。
白有国不同意。
八、今夜有暴风雪
刚进十月,地面就下了一层薄薄的青雪,天空中飘着稀疏的雪粒。乌云买来塑料布,和放羊回来的王志刚一起钉在窗户外面,生上炉子,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寒。乌云给王志刚打杂,递钉子,扶着梯子,乌云说要杀牛杀羊,准备过冬的肉,你要啥不?
王志刚说有收音机吗?
乌云说下次去镇上买一个,最冷那几天,我爸要去镇上我哥那过冬,你过去住,有电视。
王志刚继续钉钉子,没有搭话。
乌云说这多孤得慌,电视不比收音机强吗。
王志刚继续钉钉子。
乌云说那个警察,让我当联防队员,冬天偷牛羊的贼多。
王志刚听到警察,一哆嗦锤子掉下来,就问:联防?
乌云捡起锤子递给王志刚说:留意生人,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孤寡老人,都要帮。
王志刚钉完最后一个钉子,从梯子上下来,心里琢磨着乌云这个联防队员,算是警察办事的眼线,危险的是可能暴露自己,安全的是只要乌云对他放心,他就是安全的,为了让自己显得忠厚老实,靠得住,他几天就把羊圈周边加固,修补了羊圈的顶棚,羊圈门绑了几道铁丝。乌云给他拿来羊皮大衣和收音机,说老人去镇上过冬,你老婆跑路了,没听你提起过你爹妈?王志刚早就准备好了答案,说我爸和我哥过呢,我把他们的钱也赔了,回去丢人。
冬天,白天短,早晨太冷,王志刚都等天暖和点才出去放羊,晚上天擦黑才回来。放羊三个月,两百多只羊一只没丢。乌云一般都把蒸好的羊肉包子,煮好的羊肉,炸的果子送来,两三天送一次,王志刚热热就可以吃。
乌云一天从早到晚闲不下来,喂牛,喂羊羔,做饭,刚三十岁出头,风吹日晒的脸像荒地一样粗糙,两个脸蛋透着高原红。
冬天一到,乌云爸爸去镇上哥哥家过冬。方圆十公里以内,就乌云和王志刚两人。牲口贩子,小商贩,走亲访友的人来的少,乌云感到孤独,就每天骑马几公里去给王志刚送饭,王志刚知道乌云的心思,她主动送上门来,他早把乌云打量个遍,要是精心打扮下,也有几分姿色,胸部丰满。有人来提亲,听说她不能生育,就退了,之后来提亲的多是五六十岁的老头。王志刚的到来成了她的救命稻草,让她原本无望的人生有了点盼头。
数九寒天一天比一天冷,白毛风裹着雪粒向小刀子一样刺进皮肤里,虽然穿着羊皮大衣,可还是很快就冻透,王志刚感到骨髓都是凉的,只有不停的走,才会有点热乎气,他依旧每天早晨挑两桶水,去放羊都要从下面捡一块石头,大块的他就两只手抱着,小块的就一个手拿两块,几个月下来,他已经堆起了一个小石头堆,他的手皴裂出一道道小口子,沙粒和尘土灌进去,和毛细血管渗出的血浆混在一起,怎么也洗不干净,他的手越来越像这片荒凉的土地。
天快黑了,王志刚和大黑狗开始圈羊,太阳刚一落山,就飘起了大雪,白毛风也刮起来,有几只羊躲避大风朝沙漠方向走去,王志刚进去追羊,越追越远,天越黑。乌云像往日一样来给他送饭,见大队的羊群都回来聚在水井旁,大黑狗在看着羊群,她骑着马朝小山岗跑去,此时天快黑下来,她大声的喊着“哎,哎”,没有动静。她猜王志刚去沙漠里找羊了,一旦迷路,再加上暴风雪,可能冻死在沙地里。进入沙漠边缘的绿洲之后,她下了马,拿着手电筒朝沙漠里走,手电的光亮在风雪的混沌中刺开一条光路。听到羊叫声,循着声音,乌云看到王志刚抱着大衣,一只母羊跟在他后面,朝另一个方向走着,乌云追上去,急赤白咧的喊着:你不想活了?王志刚掀开大衣的一角,里面裹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羊羔,他说:羊护羔子,走丢了。乌云怒气消了些:我要不来,你也得走丢,快走。王志刚只剩下一家棉服,裤裆都冻得失去知觉,脖子也冻得通红。两个人,一只母羊,跟着那束手电光,穿越这片沙地,大衣里裹着的羊羔不时的发出“咩咩”的叫声,母羊用更大的声音回应。
回到屋里,这只王志刚拿命救回来的小羊羔,炉火烧的红,在炉火旁边的小羊羔慢慢站起来,咩咩的叫个不停。王志刚得了重感冒,发着高烧,乌云骑马跑到他堆石头的小山岗上,才打电话从镇卫生院叫来一生,在屋里给他输了两瓶子液。医生问他情况,他有些惧怕,就说了:发烧,感冒了。
医生走了,乌云端来一碗热羊奶,说:你救了小羊,喝母羊奶。一股腥膻味,王志刚喝完,看坐在旁边的乌云,要和她保持距离,乌云撇了他一眼,说德行,为了个小羊羔,我要不来,你早冻成干了。你说一宿梦话,落落是谁?什么落落别走,是你跟人跑的媳妇吗?王志刚额头冒出了汗,没搭话。乌云说:人家撇下你跑了,你不得活出个样来。
王志刚病好后给那个救过来的羊羔取名叫小白,有糖块瓜子什么的零食,叫一声小白,小羊羔就像狗一样跑过来。
那场暴风雪覆盖了大部分的草场,羊用前蹄扒开雪,露出枯草来,吃上几口,在最冷的冬日,就要额外喂一些羊草。两天后王志刚病好了,又能去放羊,乌云才松口气。二十多个羊羔和母羊在一个隔间里,每天喂半袋玉米,王志刚给小白脖子上系了一根红头绳,这样一眼就能看到。他冒着暴风雪救活的小羊羔成了他困在这里的慰藉。对未来的恐惧成了他活下去的动力,越恐惧,他就活的越有精神。乌云想和他好,想和他结婚,他没有未来,不愿把乌云拖入火坑,架不住乌云日复一日的关心,仿佛他不是雇来的羊倌,而是上门的女婿。
他越冷漠,乌云就越贴的紧。一整个冬天,每当太阳落山,王志刚放羊回来,乌云就骑着马准时到。不知不觉,乌云成了每日的期盼,有时候乌云来晚一会儿,他就开始担心。但从不表露出来。乌云有时候抱怨说看不透,跟那口井一样,见不着底儿。
冬日里,王志刚喜欢看书,放羊喜欢看报纸,在一个拼音练习本的背面记录羊群数量,公羊,母羊,羊羔数量,每天放羊的地区,记录的井井有条。冻死的羊,生病病死的羊。
关于羊的事情,都记录在纸上。
乌云很佩服他,说他真厉害,纸上放羊,他只知道有两百多只羊,具体的数量却不知道。
乌云不识字,她说,我不会写名字,你教我。
于是王志刚在纸上写了乌云两个字。她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就问你名字呢?怎么写。
王志刚按照编造的名字王大年,写在纸上。
那天,乌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就把名字写在手心。干活都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两个字。
她学会了写名字,又嫌弃自己写的不好看,就让王志刚抓着她的手写,那天她特意把手洗了又洗,抹上香手油,让自己的手显得细嫩。
王志刚的手握住她的手,她反过来抓住王志刚的手,她又把胸脯贴上去,那一晚,一切都顺离成章。
完事后,乌云说今天冷,别去放了,喂草料吧。
乌云爱喝酒,她有一个不锈钢酒壶,抵御严寒和寂寞。
乌云也到山上去看王志刚。
冬日里的下午天格外冷,王志刚点一堆篝火,边烤火边听收音机。乌云来给他送饭,两人喝着酒,你一口,我一口,依偎在一起取暖。
到了春节,王志刚和乌云像结婚几年的夫妻一样生活了。乌云盘算着和王志刚领结婚证的事情,说你要愿意,去领个证。
王志刚说:她跑了,没和她离,和你结不了婚。
乌云说:都传,说我养汉子。
九、白有国追凶
大年三十,白有国开着皮卡在寻凶的路上遭遇了暴风雪,车被困在一个长的斜坡上,班车开不上去,和一辆拉民工的客车,困在一起,雪下个不停,雪刚融化的路面又结了冰,救援的车辆也进不来。十几个民工把装在纤维袋里的行李被褥拿出来,在路上铺十几米,两辆车在脏兮兮的被褥上缓慢前行,走一段,铺一段。朝着茫茫的前方行进,很快被褥浸满了灰黑的泥浆。民工们下了车在推。司机喊着:想回去吃年夜饭,把劲儿都使出来。
白有国开着皮卡拴着缆绳牵引着班车。一段一段艰难的向前走着。推车的人都饥肠辘辘,有的抽空抽烟,有的边推车边盘算着明年去哪里干活。冷风一吹,都打起冷战。白有国从车厢里拿出一包糖,还有几瓶白酒,让人给大伙分下去。大伙卡蹦卡蹦的吃着糖,一人喝酒口酒,趁着酒劲儿,有个人喊着口号“一二,一二”,推车往坡上走。
太阳落山,风夹着雪越来越大,刚才给那些人拿酒,没盖好车厢里的东西,风把他打印好的一摞通缉令吹散,刮的到处都是,推车的民工帮他在雪地里捡通缉令,打印的都是彩色的,上面印着王志刚结婚时的照片。大伙把大部分通缉令捡回来,一个人汇总交给白有国,有人问,你是警察?白有国自己也捡起几张,拿着一摞沾着泥水的通缉令,摇摇头。白有国忽然想起白樱落已经死去半年,往年的年三十,白樱落都把他接过去,一起包饺子。那人一问,他忽然控制不住,眼里不知不觉哗的留下来。那人就给他点了一根烟,劝他:这老头,年三十的,哭啥,坏人有天收。有人掏出一块褶皱的卫生纸,让他擦擦眼泪。司机拿着一张通缉令,探出头来,说:我车里给你贴一张。
白有国很快抹了一把泪,又恢复了常态,不悲不喜,让人捉摸不透。大伙又继续一段一段向前挪着。
天黑下来,白毛风肆虐。风刮着雪又弥漫到路面上,路更滑了。司机说路政拍铲雪车来接了。大伙在路边的树丛找了两颗干树,点起篝火来。白有国把准备好大年夜放的烟花,在十二点和大伙一块儿放了,互相叫着新年好啊,恭喜发财。铲雪车连夜作业,大年初一早上,才开出一条道,他们又重新行驶在路上,年三十过了,也就不着急了。
正月初六,白有国去找赵归龙的前妻,想了解一些赵归龙的情况。
赵归龙是一名钢琴教师,给有钱人家的小孩做家教,据说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毕业时犯了错误,没分配工作,他回来没工作,给父母丢了脸,四十多岁才和一个寡妇结了婚,他一眼望穿了未来的生活,第一次见到白樱落,他枯萎的眼珠焕发了禽兽般的光亮,之后他千方百计靠近白樱落,他颓废不羁的发型穿着西装革履,皮鞋擦得油亮,多数女人表面上看不起这种轻浮男,暗地里托人来保媒拉纤。
当年的舞厅基本没变样,赵归龙也入了股,把他的钢琴放在舞厅,每周他都来弹琴伴奏。白樱落就是人少时来舞厅,赵归龙会专门选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选段,白樱落跟着音乐起舞,旁边会有一两个人观看,忍不住鼓掌。
赵归龙还把亲戚的小孩介绍到白樱落那里学芭蕾舞。业务上的联系,赵归龙见到白樱落也方便了许多,白樱落在和王志刚的婚姻生活里有些窒息,舞厅傍晚喧闹,中午却是一片澄明,让她呼吸到新鲜空气。
他们睡了他可以原谅,但是他嫉妒他们在灵魂上的交流,他想毁灭一切,然后去自首。他捅了他们,他只能看着他们奄奄一息,不能继续了结他们,也不想去自首,他只好逃之夭夭。
十、因为同事的嘲笑,他成了无能之辈。他打算坦白。
结婚第二年,他厌倦了她的肉体,她看不惯的他的踏实。那年,他父亲的冷冻厂赔钱,他开的火锅店也关了门,他为了保住公职,就需要不断在关系网中社交,喝酒,巴结奉承,回家还要当一个好丈夫,白樱落从七八岁就去练芭蕾,在这个小城里没有要好的朋友。开了一个舞蹈培训班,每周末给七八个小孩子上舞蹈课。在家里呆时间长了,她显得有些枯萎和落落寡欢。
有一天,他应酬完,喝了点酒,回家发现她穿上了芭蕾舞裙,躺在沙发上,脸上有哭过的痕迹,眼睛有些红肿。他上前抱了抱她:怎么了?王志刚感到莫名其妙。白樱落说:没怎么?王志刚说:哭了?白樱落推开王志刚。王志刚有些看出来了,说:不跳舞,你就不是舞蹈家了,舞蹈老师不也挺好?……白樱落的电话响起来,她在北京的朋友问她要不要来,你考虑下,明天答复我。王志刚借着酒劲儿,生气了,说:我挣钱,换房子,供你吃喝,你要跳舞,我弄个舞蹈室……
白樱落从舞蹈室的沙发上起来,气冲冲的说:你有钱,给我花,然后呢?什么都听你的,我成了笼中鸟。
王志刚也生起气来:你是白天鹅?我是癞蛤蟆,你往北京飞啊,让你飞,让你上天。
没等激烈的争吵开始,王志刚就开始扒白樱落的裤子,把她摁在身下,混乱的吻着她的嘴,让她无从反驳。他们第一次激烈的争吵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他想床头吵架床尾和,大概就是用情欲来掩盖夫妻间的隔阂。
不知从那一天开始,他们说的话就少了,有些日子只剩下一句:几点回来吃饭?那段时间王志刚每天都按时下班,这句话的本意也丧失了。她看王志刚怎么都不顺眼,衣服都是灰黑色的,家里有一个账本,各种开销都要记录在案,大到买一辆车,小到买菜,白樱落花钱他从不过问,他只是让她记在账本上。白樱落为了不记账,甚至不愿意花钱。白樱落周末要都舞蹈训练班去给小孩们上课,王志刚工作日上班,除了晚上,他们很少时间在一起。
王志刚不知如何面对一心想着外面世界的白樱落,他把精力都扑在工作上,成了一个工作狂,他越逃避,家里的气氛就越冰冷。不久,他们又争吵了一次。一天下午王志刚提前下班回家,买好菜,打算下厨,看见白樱落精心打扮,正要出去。王志刚把她摁在舞蹈室的栏杆上,和她发生了关系,像猪狗一样例行公事。
王志刚系上裤腰带,问去哪儿?
白樱落说去跳舞。
王志刚说弹弹琴,跳跳舞。
白樱落走出来舞蹈房,挣脱开王志刚的手,说什么意思?我要汇报吗?
王志刚问,去哪儿跳,蹦迪?
白樱落说有个舞团朋友来看我,我去接她。
听到是芭蕾舞团的人,王志刚有些紧张不安,他说:你还在做梦吗?一个领舞的,独舞都不是……
王志刚平静的嘲讽完她,刺痛她,毁灭她的期许,否认她的过去。白樱落像失了魂魄,她在芭蕾舞团是个配角,可她喜欢这份工作。她没搭话,推开王志刚,王志刚顺势推了她一下,她摔倒在地上。王志刚慌忙中蹲下来,看着她没有摔伤,像个哈巴狗一样乞求原谅:对不起,对不起,我怕啊,怕你走,不回来。白樱落流出一行干涩的眼泪,恨在他们两人中积聚,曾经他们有多相爱,现在就积聚多少憎恨,爱没有消失,都转化成憎恨,憎恨把他们拴在一起,王志刚更享受这种感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和白樱落的亲密关系。
他们的婚姻进入休克状态,白樱落选择沉默,寡言少语,王志刚拼命工作,暗地里帮助白樱落的舞蹈培训班找学生,他把赵归龙正式介绍给白樱落认识,练跳舞的小孩也有弹钢琴的需求。王志刚帮她张贴培训班的广告,让朋友同事帮白樱落招生。
那天他带着赵归龙到白天鹅舞蹈培训班,白樱落正在纠正四个小孩的舞蹈姿势。白樱落看王志刚进来,没搭理他,转过身去。
王志刚把赵归龙介绍进来,说:我媳妇,可以相互介绍学生,跳《天鹅湖》的演员,白樱落扭头看见赵归龙,他们第一次见面就似曾相识。王志刚说了句:要是弹琴和跳舞都学就优惠,你们的学生就多了。说完王志刚和付晓峰就走了。赵归龙谈起柴可夫斯基,白樱落颓靡优雅的 *** 姿态焕发了第二春,谈起柴可夫斯基音乐的冲突,黑与白,善与恶,理想与现实,就像白天鹅和黑天鹅,一个人演两个角色。有一个孩子来让白樱落纠正动作,白樱落笑起来,看着赵归龙。赵归龙说,我见过你,在新世纪舞厅,你穿了一身白,我在弹钢琴。小孩在练习转圈,白樱落说不够轻盈,把自己想成是一只天鹅,飞起来,重要的是想象。小女孩大眼睛扑闪着。赵归龙给她演示一个对着空气弹钢琴的样子,飘逸,神经质。弹完一段,他问你们听见了吗?一个小孩悄声对白樱落说他是傻子吗?白樱落开心的笑起来。赵归龙说,我听见了,我感到了天鹅飞起,贝多芬聋了才创作出最好的作品。另一个小女孩似乎明白了,试着翩翩起舞。旁边另一个老师在教小孩基本功,开胯,疼的小孩直喊。赵归龙对白樱落说:舞蹈是能看见的音乐,咱们好好合作,一块儿挣钱发财,你老公说弄好了可以开分店,招生,连锁,发财。
那天他们仿佛久别重逢的故人,聊了很多,关于弹琴和跳舞的,王志刚用一些虚无缥缈的见解掩盖他的欲望,想把白樱落占为己有。
《天鹅湖》让白樱落和赵归龙有了共同话题
十一、他和乌云同居一直到夏天。
乌云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他不介意,乌云说去领结婚证。他说,不行,妻子和人跑了,没离婚,没离婚,就没办法再结婚。
十二、为爱痴狂自杀
2004年8月12日(惨案前一个月)
那是一个傍晚,秋日冷风刮起,白樱落在新世界商城的拐角,左顾右盼,偶尔挥舞着胳膊,回味着某个舞姿,王志刚像个贼偷,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窥视着,看她像个暗娼。她们结婚五年,她不愿意生孩子,很少谈起她跳芭蕾舞的日子,她曾经演过芭蕾舞剧《天鹅湖》的白天鹅,后来伤了跟腱,回老家开了舞蹈培训班。
不一会儿,白樱落戴上墨镜,帽子,进了天王酒店。那个找不到工作的钢琴家孔令东随后进去。王志刚尾随进去,看着白樱落和孔令东进了238号房间,他跟过去,想敲门,依稀听见里面放着音乐,他举起的手垂下来,顺势蹲在门边。
当天晚上,王志刚做了个红烧肉,在锅里炖着,他系着围裙,边在舞蹈室里听《天鹅湖》的曲子,干喝着酒。他听见脚步声,知道白樱落回来了,他想和她摊牌。随后听见白樱落说:进来吧!他扭头看见孔令东进来,站起身,没打招呼。
王志刚走出来迎接:这是来?
白樱落说:不欢迎啊……他有个本子落这了。
王志刚说:欢迎,刚做了饭。
白樱落说:红烧肉,闻出来了,我得保持身材。
白樱落说着在舞蹈房里找小本子,孔令东站在舞蹈室门口,王志刚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热闹,说:没见过什么本子。
白樱落说:明明在桌子上。
王志刚对着孔令东说:没有本子,对吧,你送她回来……再送送,送货上门,送到屋里。
孔令东支支吾吾,说:记了一些音乐的话题。找不到我先走了。说着转身离开。
白樱落生气的重新穿上外套,打开柜子,拿上她那身演白天鹅的衣服,一声不吭,准备逃离。
王志刚拦住她,把衣服抢下来,讥笑她说:你跳的舞,是公开的调情,上床的前戏。
白樱落气的扭头就跑,他拽住她,忽然软下来,也哭了,说:别走,行吗,我不该用狗眼看你跳舞。
看他流泪,白樱落也哭了,可没耽误挣脱开他的手,扬长而去。
做好的饭没人吃,当晚又有老鼠在舞蹈房吱吱吱的叫,老鼠钻到钢琴下面,顺着一个洞逃跑了,之前的买的毒鼠强完好的放在墙角,想起他那无可挽回的爱情,他吃了一包毒鼠强,晚上他爸给他电话没人接,来看他,把他送到医院,他口吐白沫,牙龈出血,浑身抽搐,洗过胃之后他活了过来,白樱落来医院照顾他。他们既不提过去,也不谈未来,王志刚知道这种短暂的和好不能如初,当总比没有强。
他的同事,也是好朋友,王海方拿着花来看他,说那帮孙子传开了,没几句人话,有人在街上看见他们了,你死了,高兴的是他们,那对狗男女。
王志刚说:别这么说。
乌云得知王志刚是逃犯
他回忆起他们的婚礼,交流的困境。
他和乌云抱团取暖相互利用,乌云渐渐发现他的秘密。他想杀他,忽然有种爱情的感觉让他坦白一切,痛哭流涕。乌云帮他隐瞒了一年,看着他和妻子的照片,备受煎熬,跑到一块高地上打了电话。给警察。
岳父曾经以导游的名义来过他们的房间,借着喝水的幌子进屋,王志刚躲在羊圈里。乌云翻出和前夫的照片,说这是我丈夫,去放羊了。
岳父看着他的婚纱照,放下水杯,转身离开。透过围墙的孔洞,王志刚看着岳父和另一个人离开的脚步。
岳父留给她一张印有通缉令的纸,上面印着王志刚的照片和他的电话,说碰到这个人,可以给我打电话。
乌云对着照片哭起来。
他甚至想对乌云动手,他扎了自己一刀,像儿童一样对乌云坦白一切。
追凶的老交警。
追凶者,一生恪守规则,是理性的化身。交通规则,却无法洞察人心。
追凶的过程。
他做了一张方圆三百公里的排查图。打着倒卖羊,羊草的幌子逐一排查。
五年来,逐一排查,几乎是挨家挨户的以收买羊群的名义,同时散发通缉令。
他要掐死老人,看见远处的海市蜃楼,挣扎的老人。他给老人喝了口水。
给自己戴上手铐,能算自首吗?救你,算立功吗?
在沙漠里迷了路,能活着出去吗?
王志刚笑他,走一辈子道,红灯停绿灯行,怎么走,听你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见到牛粪,发现了一小片绿洲。王志刚不想走出沙漠。
进了牛粪,趴在水槽上喝个够。警车开过来,天已接近
他靠在一棵枯树旁边,心如死灰。
他说:“我想开了,我不嫉妒他们上床,我和她睡了八年。我知道他们开房,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成全他们。直到他们弹琴跳舞,我恨他们弹琴跳舞,跳舞是灵魂的 *** 。说了你也不懂。”
乌云说:“算他自首。”
他朝沙漠里跑去,深一脚浅一脚的一串脚印像一条狗绳,岳父顺着这跟绳子,深一脚
对自然的描写,对过往生动的回忆。对于美的追忆和扼杀,对恶的烦死,对自身道德的升华。
相亲相爱和互相憎恨是两个极端罢了。
客厅的尽头就是舞蹈房,一扇半开着的门。
出轨,但是我们已经不再轨道上很久了。互相伤害中获得爱的慰藉。第一次弹琴,跳舞,引诱,落在她脚旁边的苹果,戒指?
我不是个送上门的 *** ,我想有人知道我冷。
十三、巡查 乌云告密
两年来,他开着的皮卡,车厢里装着五颜六色的小皮球,小水枪,拨浪鼓,气球等一些玩具,他成了一个卖玩具走街串巷的商贩,上面装了一些在村镇的集市上贴悬赏公告,上面有王志刚的照片,一年来,他跑了几百个僻远村镇,牧区,四处探查,发展了几十个线人,重点范围在草原的农村牧区,托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还有素不相识的,有时他也扮成贩卖牲口的。
一年四季,他都在追凶的路上。王志刚,一年四季都在荒蛮之地,向死而生。
2007年,王志刚要把乌云掐死并坦白一切的第二天傍晚,乌云打通了通缉告示上面的电话。那时白有国正在一个村镇旁边,一辆演出卡车上和几个二人转演员避雨,两个演员对着空荡荡的台下唱着荤段子。领队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小胡子,说:唱给鬼听啊?两个人接着唱,没理他。白有国给他点了一根烟,看着车厢外细雨茫茫。说:演出多吗?小胡子狠吸了口烟:给钱就演。白有国拿出一张通缉令说:我在追查这个人,有效线索的,悬赏二十万。两个人围过来看,白有国拿出从包里拿出几张彩印的给他们看,说:晚上请你们喝酒,年底有活动请你们。
雨停了,漫天红霞,当晚,白有国接到了乌云的电话。
白警官吗?逃犯王志刚,在我家放羊。
白有国愣了一下说:你家在哪儿?
乌云说了,白有国从兜里掏出笔,记在手心上。记完了,手心沁出汗珠来。
最后乌云说:这个电话是他让打的,他想自首,能算自首吗?
乌云给白有国打完电话举报了王志刚,一夜无眠,第二天黎明,她就骑马过来找王志刚,王志刚像往常一样在挑水,自从乌云修好了水桶,他每天都要挑满满的两桶水。
乌云说:你跑吧,我把你告了。
王志刚放下水桶喘口气,看着乌云,没说话。乌云揪住他的扁担,带着哭腔和悔恨:骑上摩托跑吧。
王志刚挣脱开她,带倒了一桶水,他把另一桶水匀过来一半,挑着上了坡。他把水倒进水桶里,依稀看见远处有两辆摩托,是草原摩托警,他们就停在那儿。王志刚本来都骑上了摩托,又下来赶着羊,进了牧场,他照例捡了一块石头,走向那个小山头,日复一日的把石头扔在石头堆上,他坐在石头堆旁,看着羊群走向远处,一辆皮卡开到门口,白有国远远的看见王志刚在小山岗的石头堆上,他等不及,迫不及待的朝小山岗奔过来,摩托警说:出去的路口都封锁了,等刑警队吧。白有国已经过了一个小山丘,朝王志刚追来。王志刚本想束手就擒,直到他看清白有国跑过来,他的头发半白,步伐矫健。关于白樱落的过往一股脑的涌上来,他无法面对,三年来他无数次想着这一天的到来,于是他走进了沙漠,穿过十公里左右的沙漠边缘,是一座石灰山,他年初在沙漠的边缘藏了一辆摩托车,穿过一条牧羊人走出的小路,一直通到一条大路。
王志刚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沙里,白有国循着脚印跟过去,一串脚印在沙漠里延伸,摩托警也急着跟进来喊王有国,王志刚和白有国一起消失在一个小沙丘后面,他没办法,只好追上去。乌云在沙漠边上干着急,约莫半小时工夫,来了两辆越野车,下来四五个便衣刑警,有两个在外围,三个带着对讲机和手枪冲进沙漠里追踪。
王志刚在沙漠里奔跑起来,想甩开白有国。白有国也跟着狂奔,三年来无论刮风下雨,他都要跑五公里,等追到王志刚的那天派上用场。他们很快就甩开草原摩托警和追进来的刑警。
为了甩开白有国,王志刚顺着一串脚印退回来,跳到一个斜坡下去,想让白有国找不到脚印,白有国气喘吁吁的追到脚印的尽头,蒙了一下,很快爬到旁边的一个小沙丘上边,看见不远处有一串新鲜的脚印,脚印的的尽头拴着王志刚,他像一条走投无路的狗子撅着腚,每一脚都陷进沙子里,像拔萝卜一样艰难的 *** 。白有国早已经冒了汗,走一阵他就要停下来,弓着腰,喘几口气。
此时的天空澄明,安详,一朵浮云飘过,有了几秒钟短暂的阴凉,那云朵的边缘像被点燃了一样,透着白光。王志刚踩上一个白的羊头骨,一半掩埋在沙子里,他想起一年前在沙漠走丢的五只山羊,他曾深入到沙漠深处寻找,没找到,他三年里每天对着这片沙漠,现在热的有些晕头转向,他还是能分辨方向。经过一上午的追逐,白有国渐渐体力不支,王志刚这个逃犯成了他的向导,他想着只要有一口气,就要追上他,他想问王志刚三年前为什么下得去手,他知道对于过往的追问毫无意义,哪怕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中午,沙漠的温度接近四十度,隔着胶皮鞋底,脚心像一张烙饼。警察们都没有追上来,王志刚和白有国玩起了猫和老鼠的游戏,白有国走两步,王志刚就走两步,白有国停下来喘气,王志刚就停下来,他从帆布背包里掏出一个西红柿,两三口吃掉,汁液从嘴角流下来,他伸出舌头舔干净,恢复了一点体力,迈着大步朝沙漠低洼处的一小片灌木丛走去。白有国也奋力的追上去,后面进来的警察早已经不见踪迹。
白有国嘶哑的朝王志刚喊着:别跑了,跑不了,前面是死路。
王志刚拿出磨得发白的军用水壶,仰头喝了口水,迈大步子进入洼地里的干枯的灌木丛,若隐若现,有那么一忽儿,白有国全靠脚印追踪。
正午,白有国脑门沁出一层细密的小汗珠,一颗颗汇聚成大颗的,沿着面颊 *** 掉落在沙子里,很快化成蒸汽,他也加快了步伐,朝王志刚追过去。他们在满是枯萎的沙地蒿草和小灌木里一前一后走了一个多小时。王志刚坐在一个灌木丛稀疏的阴影下,喝了口水,看白有国追上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距离不到五米。
白有国追问着一个已经毫无意义的问题:为什么杀了我闺女?……我问你呢?
王志刚没说话。
白有国继续追问:离婚也行,离开她也行,芭蕾舞团录用了她,去编舞……医生说,早送去二十分钟,能抢救过来……
噼里啪啦的追问像子弹一样击中王志刚,他步伐踉跄,往事袭来,他扭头对白有国说:她先出了轨,把人领到舞蹈房……
王志刚说不下去,向前跑起来,在这里放羊三年,有几次都沙漠里找羊,他能找到方向,却觉得无处可去。
摩托警此时已经在沙漠里迷了路,两个后进来的警察在追查着脚印,在沙漠深处的绿洲里,失去了追查的踪迹,就用对讲机请求支援,组织人手在附近路口进行围堵。
下午两三点,王志刚在沙漠里兜里一个大圈,朝沙漠边界迂回,那是一座由灰色石灰石组成的小山丘,山丘旁边是一个水泡子,翻过那座山丘,就有一条小路通往大路。
白有国渐渐体力不支,没抬一步脚就显得力不从心,口渴难耐。两人的距离渐渐拉开到几百米远,进入一片开阔的沙漠地带,没有一丝风,白有国有些头晕,王志刚想在这里把他甩远,又抿了一口水,润润喉咙。他感到眩晕,就叉开腿,双手扶住膝盖,缓缓劲儿,抬头看见不远处水波粼粼,更远处是一片汪洋,岸边偶尔还掠过一两只水鸟。这是海市蜃楼,是一条看得清清楚楚却无法抵达的河流,如同白樱落痴迷的芭蕾舞台。白有国渴的几乎忘了追逐王志刚,他看着前面的王志刚像一瓶行走的水。在一个干枯的灌木丛后面,白有国解下腰间挂的电棍,还有一把匕首,他解开裤腰带,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他把烟扔掉,把硬纸盒外面包着的塑料纸小心翼翼的取下来,用手指捅了捅,开始接尿,小心翼翼的接满了,抬起手来准备喝,一抬头看见不远处的水波和海鸟,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灌木丛,他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把刚接的尿扔掉,朝着水边飞奔过去,手舞足蹈,爆发了最后一点力气。
王志刚看着飞奔的白有国,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也跑了两步,发现白有国是冲着海市蜃楼奔跑而去。王志刚停下来,坐在地上看着他飞奔,白有国跑了五百米,距离水边还是那么远,他又狂奔了几部,踉踉跄跄,最后一头栽倒在沙子里,在沙地里挣扎了一阵儿,渐渐没了动静。王志刚迟疑了一下,想起过往,白樱落和他冷战,闹离婚,不说话,他曾努力帮他们的婚姻维持下去。
十四、夫妻间的冷战,白樱落沉默,不说话,向往北京
白樱落和王志刚冷战了一年,白樱落不和他说话,也很少和别人说话。她和别人唯一谈起的话题就是过去曾经跳芭蕾舞的事儿,她本来选上了独舞演员,32圈挥鞭转她也完成的很好,在一次训练中意外跌落到台阶下,脚踝重伤,那时候她已经28岁,之后退役,因为母亲病故,她回到老家,白有国帮她安排了几个相亲机会,希望她在这里找份工作,或者开个芭蕾舞培训班。
期初他们说话答非所问,白樱落逃跑回来后,就用静默来对抗。
……
十五、穷途末路
王志刚朝白有国跑过去,用水壶对着嘴给他灌了两口水,看他还有呼吸,人整个迷迷糊糊,他把白有国的匕首,电棍,还有腰间的手铐扔掉,白有国在沙漠里干渴,王志刚协助他吃了速效救心丸。
把他背起来,朝石灰山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沙子里,走了一阵,白有国渐渐恢复了气息和意识,知道王志刚背着他,就挣扎着,从他背上挣脱下来。王志刚扶着他,他有了点力气,就推开王志刚。王志刚扶着他靠近棵枯树,树横卧着,有一半埋在沙子里。王志刚给他喝了最后一点水,把水壶扔在一边,看了一眼白有国,说:海市蜃楼,假的,没我,你出不去,渴死在里面。
白有国摸了摸腰间,没摸到电棍和手铐,他说:你跑不了,路堵死了,出不出去,都是死路。
太阳西斜,约莫下午四点多,有了一丝凉风。王志刚消了汗,脸上泛着土色的油光。白有国追问王志刚之前的问题:你怎么下得去手,她从小跳芭蕾,脱了几层皮,吃素,没害过谁……困在了舞台上。
王志刚:她和那人在天王酒店开房,豪华包间……我忍了,想放她走,那天下午,他们在舞蹈房里弹琴,跳舞,她没给我跳过一个脚指头,给他转圈圈……
三年来谈及往事,王志刚依然无法释怀,想起白樱落穿着的白天鹅舞裙转圈圈,他没继续说下去。看着前面渐渐模糊的海市蜃楼。
白有国说:那年,她没怎么说话,落落和那个人去了酒店,他们见一个剧团的人。
2004年8月11日
他敲酒店的房门,白樱落来开门,随后芭蕾舞团副团长出来给他们开门。他们聊了一阵芭蕾舞,
乌云像个话痨说了一晚上她的故事。王志刚在清醒时把她送走,他不想和乌云扯上关系。警察查到白樱落和钢琴家一起进的酒店是一个叫宁浩的人定的,大概是他们用假名字定的。
白有国探访了那个副团长,还有钢琴家的爱人。
从小教她规矩,她不会胡来,你割腕那次,她偷偷哭了。
海市蜃楼一点点消失,你用眼睛看她,她用心,用整个身体看世界。
她十五岁那年,老师说继续跳有,有可能成瘸子,我说闺女咱别跳了,她说不让她跳舞,她就跳楼。
她是个领舞,想跳天鹅。
白有国找到了那个叫宁浩的人。白樱落和钢琴家一起进的酒店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宁浩。她之前在中国芭蕾舞团跳过领舞,有一个新成立的芭蕾舞团需要训练师。她跳了一段,说这几天就可以去。那天她很高兴,后来他们也没有接。
白有国说:她始终也没有出轨,她可能对他有好感,我教育出来的女儿,我知道。
王志刚说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白有国:那你还沙漠里跑。
下午,太阳西斜,警察动员了几十号人,三个一组,每组隔着一公里左右,拿着棍棒,叉子,铁锹,有人拿着对讲机,太阳拖长了人影,他们一起向沙漠腹地搜索。卫生院的医生骑着摩托,在沙漠边缘等待着。
王志刚听完白有国说完,他面色发白,想起无辜的白樱落挨了他的刀子,他把刀子捅到白樱落胸口,刀尖在棉质的胸罩和芭蕾服那儿遇到阻力,刺破那层棉布,就是白樱落柔软的无助的肉体,刺进去那一瞬间,通过刀柄,他感受到了她的心跳。之后,他陷入无尽的悔恨之中。
白有国盯着海市蜃楼中的水波,说:亲眼看到,也不是真的。那天,你怎么不推门进去?
王志刚说:我无能,不敢。
白有国说:她没出轨,那人追过她,她没答应。
王志刚说:你怎么知道?
白有国说:那之后,我找了他媳妇。
王志刚说:有些人,看见他们在一起。
王志刚起身朝石灰山走去,双腿像灌了铅,他能逃出沙漠,却无法逃离过往。白有国看看手机,没信号,他沉默了一会儿,扶着树干,起身,踉踉跄跄朝石头山走过去。
摩托警追了一段没追上,在沙漠里迷路脱水,让两个刑警找到,救出去,下午又有警察增援,组了两个队,进入沙漠,向不同方向搜索,此时,王志刚已经带着白有国快要走出了沙漠。
地上的灌木丛多起来,地上多了干牛粪,羊粪,进入一片低洼的灌木丛,里面长着小白杨,王志刚转头对白有国说:这有水。
白有国看手机有了一点信号,就给刑警小王打电话:在这边呢,快来人。
小王拿着对讲机和沙漠里的人沟通,放下对讲机,接了电话:这边是哪儿啊?
白有国说:有石头山,灌木丛,有羊群,一个水泡子,有口井,快来啊。
小王说:先稳住了,这就过去。
白有国边压低声音说,边朝着隐约看见的羊群汇聚的水井旁走去。羊群正挤在水槽里喝水,树根坐着一个大爷抽着卷烟,静静的看着,王志刚推开一只羊,压了几下水井旁的光滑的铁杠杆,把嘴对准龙头出水口,像牲口一样咕咚咕咚喝了个饱,之后颓然坐在地上。白有国拖拉着走过来,见到水槽,两眼风光,连走带跑的过来喝饱了水,喝的过猛,他靠在水槽边打饱嗝,在水槽里洗了把脸,看着王志刚朝不远处的水泡子走去。
小王问了一直在旁边的乌云:石头山,灌木丛,水泡子,羊群,在哪儿啊?
乌云说:这样的地方多了。
小王又拨通了白有国电话,白有国正大声的问着耳背的放羊大爷:这是哪儿,这地儿叫啥?
大爷又装了一烟袋锅旱烟,侧耳又听了一遍,听清了,然后说:这是北坡,那边是南坡。白有国连续问了两遍:怎么称呼,你叫什么?大爷说:宝力格。
小王问当地的警察:宝力格家的草场。
警察查了查手册,说:有两家宝力格。
小王说:年纪大的。
警察又看了,说:跟我走。
王志刚到了水泡子,穿过一片水草,在水草后面有几棵树,在树后面,他扯开树枝,掀开黑色的防雨布,是一辆摩托车,他试着打火,还能启动,旁边有一条隐蔽的小路,能通到大路上。
此时太阳坠落到石头山后面,山的阴影慢慢把这里吞噬,向更远的地方蔓延。王志刚爬到高处,远方路上有一辆警车在疾驰。他连滚带爬下坡,把摩托推出来。翻开储物箱,里面有水瓶,报纸包着的钱,有一本地图册,还有那把杀死白樱落的匕首。
白有国瘫坐在水槽边,等着警察到来。又有十几头羊过来喝水,羊倌抽了一袋烟,像一个灌木丛那样安然不动。
十分钟后,警车穿过前面的小沙丘,停在旁边,小王和几个警察下车,白有国指着不远处,说:跑那边去了。
他说着挣扎起身,脱水后补水过多有些颤抖,一个人把他扶上车,其余的人朝水泡子那边跑过去。乌云像个小尾巴,跟在后面。
翻过小沙丘,最先看到一辆摩托停在小高岗上,警察跑过去,摩托发动机还嗡嗡的转动着,旁边是一条通往远方的羊肠小道。警察循着坡上的一排脚印,在一片翠绿的水草里,看见王志刚像条狗一样在水边抽搐着,那把沾着血的蒙古刀丢在旁边的地上,红的血侵染着水面,向外面扩散,血的腥气扑面而来,警察冲过去,把他的头从水中拉出来,他已经奄奄一息,颈动脉被他自己割开,一个警察脱下衬衣帮他堵住伤口,无济于事,不到三分钟,他的血几乎流尽,泡在水里的嘴唇发白。乌云站在不远处,不敢靠近,她颤抖着咬着自己的嘴唇,人家说她克夫命,这次又应验了。
脱掉衬衣的警察穿着背心,站起来,说:抹脖子,死了。
在水泡子里惊起一只白天鹅。白有国跟上来,抬头看着飞走的天鹅,他脸有些水肿,撑开了他脸上的皱纹,眼泪涌出来,他抹了一把泪,天黑下来,没人看见。
王志刚付完租金就没钱了,他把手伸到脖子上,扯出挂在脖子上油黑发亮的线绳,绳末端一个金戒指,上面镶嵌着一卡拉的钻石,在晨光下显得格外璀璨,乌云看见钻石眼睛都发了光,她听说过,但从未见过钻石。
牌子货,纯金,一克拉钻石,1999年花了四万买的。
必勒格拿过去端详着,说:五十头羊就值两万。
王志刚说:等我有了钱来赎回去。反正羊在巴图鲁家草场上,跑不了。
必勒格有些犹豫,王志刚掏出打火机,在金手镯上烧了烧,说看,真金,不怕火。老人闺女对戒指感兴趣,拿过去戴了戴,不想摘下来。
出现水的幻觉,海浪的声音。
如果有天边的话,他想,这里就是天边,一辈子都困在这里,把罪恶像古董一样深埋的黄沙里。
他放羊的新世界在这里扎根,过往像海市蜃楼一样虚无缥缈,又挥之不去。
他原谅了妻子,无法原谅自己。
他追凶五年,找到骑走王志刚摩托车的人。他想王志刚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在这方圆几百里的草原和荒漠上。
人们说有多相爱就有多憎恨。爱到极致就是杀死。
爱会消失吗?就像西红柿一样,保不住鲜,就要变质,变成憎恨。